王萱一边逗弄着小狗,一边想:这妇人为她拿糖的时候并没有翻动她的东西,其实车里有些出行用具和备用首饰,都是价值不菲的,单单拿出一件来,就足够妇人一家生活一辈子,但她却没有拿,这说明王萱之前的猜想是对的——她意不在财帛,而在于王萱。
联系到最近京都中发生的种种,她只能想到一件事——入宫。有人不想她入宫,也不想伤害她,只想坏了她的名声。
这个人是谁?
王萱垂下眼睫,暗暗叹息,也罢,至少暂时没什么生命危险。
王萱枯坐了一个时辰,外头都没什么动静,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妇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她劫走,一直驾着马车,应当是走了官道而非什么不为人知的小路,以京兆尹府和丞相府、将军府的搜寻力度来算,他们不应到现在还没找到她。
此时已到了王萱平日里用午膳的时辰,王萱腹中辘辘作响,苍白的脸上染上了霞色,这对她来说,是无礼至极的行为。
王萱正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分散注意力,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妇人走进来,却没有理会王萱,径直走向了那个狗窝,把瘦弱的大黄狗抱了出来。
“阿嬷,你要做甚?”王萱状似天真地问。
妇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阴恻恻地说:“把这狗杀了,给你做饭。”
王萱并没有如她所愿被吓到,她把衣襟拨开,拉出来一条长命锁,这条长命锁是元家叔母送她的,和元稚一人一条,是一对的。她平日里并不爱戴什么饰品,只有这条长命锁和祖父给她的定名玉佩从不离身。太子新丧,她们今日又是去大报恩寺,所以王萱全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两样了。
她咬咬牙:“黍饭也可,不必大费周章,若是缺钱,把这条长命锁拿出去当了吧。”
妇人大笑:“我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你们大户人家的东西都是有来历的,恐怕我还没出当铺门就要被人抓走了。你是娇小姐,不识人间百味,你可知道,最低贱的黍米是多少钱一石?”
“曾听府中下人说过,如今物价飞涨,黍米都要五百文一石了。”若是十年前,黍米只要两三百文,五百文都可以买一石精米了。
妇人诧异不已,说话也稍微软和了点:“黍饭太糙,你吃下去喉咙都会废的,大黄也跟了我十年了,我给它一个痛快,长命锁收着吧,长辈送的东西不要随便丢。我们这些人命贱,养的东西命也贱,所以才做这种有伤天和的事,你生来富贵,却是难得的心地善良,我不会伤害你,过了今日就会把你送回家。”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好,她又粗声粗气地接了一句:“你就在这老实呆着,少给我下套子。”
王萱眼看着她把大黄狗抱出去,眼神有些呆滞,那条大黄狗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只是轻轻地呜咽了两声,回头看了看它的两个孩子,眼眸濡湿。
王萱是个善良的人吗?
她觉得自己不是。
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仆从的服侍,心安理得地使用着那些价值连城背后却沾满鲜血的衣裳首饰,她了解物价只是听从祖父的教导,不让她脱离现实,浮于人世之上,她现在做的所有一切并不是因为她善良,而是出于多年的礼教熏陶,她从来就不是个善良的人。
王萱深知,出生于世家大族的子弟,没有一个是善良的,每个人的出生,都沾染血色,都是万千枯骨堆砌起来的,这是他们的原罪。
不知何故,直到夜色深沉,王萱也没等到来救她的人。
看来她的对手实力强劲。
妇人看她坐在树根墩子上一动不动,以为她是嫌弃柴房内脏污,叹了口气,道:“你这女郎,不吃不喝亦不动弹,可是想好了逃跑的法子?”
王萱眸中闪亮,半边脸隐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倒有些瘆人,她斟酌片刻,道:“阿嬷,我困了。”
妇人对她的沉着很是惊奇,问她:“你不怕?”
“怕又有何用?”
妇人失笑,把手中的碗筷洗净,随手在裙边擦了擦手,向她伸手,说道:“本来打算让你在柴房将就一晚,没想到你这么听话,今晚就和我睡在一起吧。”
妇人本就只是个性子烈些的挑货工,此次铤而走险干了这种掳人的事,她心里也颇为不安,既害怕事发之后全家老小性命不保,又害怕完不成任务儿女被杀。王萱如此沉静,倒让她稍稍安心了些,她已经想好了,明日把她送到人多的地方,就带着两个孩子乘船离开,最好能入蜀,到汉王的地界去。
在妇人看不到的地方,王萱唇角微微勾起,宛如迎风绽放的春樱,稍纵即逝。
王萱没吃晚膳,此刻已经饿过了,只觉得头脑有些晕眩,她站起来,乖乖地跟着妇人去了她的屋子。果真如王萱之前所猜测的那样,妇人有一子一女,都不在此地,这地方似乎也只是她们暂时落脚的地方,只有两间屋子,院子也逼仄,用老朽的竹篱围住了,外头有一棵桃树,前面是个不大的池塘。王萱向远处眺望了一下,将四周的山势水文都记在心上。
关于妇人子女的情况,王萱是从屋内物品和妇人下意识的言语之中寻到端倪的。她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屋子里,半间屋子都被砖土垒成的通铺占据了,这种通铺是从北方传来的,北人南下,最离不开的就是一张炕床,大户人家自然用不着这个,贫苦人家却家家都有,只是春日不必生火烧炭罢了。炕桌上放着两本启蒙的书,都已经破烂不堪了,王萱盯着那两本书看了许久,妇人便说那是她儿子捡来的,是学里的小公子们不要扔了的。
王萱暗道,书本如此金贵,寻常人家都买不起,能随手扔了两本书的小公子,家中必定是非富即贵。来时妇人警戒心颇强,甚至蒙了她的眼睛,带她换屋子的时候却因为天色已晚不能视物,并没有蒙她双眼,以至于王萱将这屋子周围的情况看了个七七八八。
她似乎已经知道此处是何地了。
妇人让王萱睡在里面,自己把门窗闩好,也上床睡在了她身边。看这妇人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很害怕她逃走,想来她是认为这地方极为隐蔽,而王萱这样的娇弱娘子绝对逃不远,所以才对她放松了警惕吧。
王萱像在家一样规规矩矩地躺着,她从没和旁人一起睡过,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极为新奇的体验,妇人大概是累了,在她身边睡得很沉,发出厚重的呼吸声,王萱本来还在意着身下粗糙简陋的床垫,听到她的鼾声却有些怔忡。王萱翻了个身,妇人也动了一下,把王萱吓了一跳,恍惚中以为自己身边躺着的是卢嬷嬷。
王萱睡着了,京中却闹翻了天,王朗和王恪下朝归家,听说王萱被掳走,一向温和有风度的丞相王朗口吐脏话,在门前急得转圈跺脚,立刻派了更多的人去找,王恪虽然没有外露情绪,可从他阴沉的目光和攥紧的拳头上看得出来,他对于此事也是格外愤怒。
更何况,因为有心人的刻意传播,几乎大半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了丞相府千金被贼人掳走,生死未知,就连在国子监读书的王莼也得知了这个消息,连假都没请,抢了国子监马厩里的马飞奔回来了。
“父亲,皎皎此事发生在这个时候,必然是有心人谋划,冲着她来的。”王恪看丞相府最后的人手都被王朗派出去找人,不得不出声劝阻,“事情闹大了对皎皎没有任何好处,您看这才不过三个时辰就已经满城风雨了,皎皎她……”
王朗表情阴鸷,咬牙切齿:“你当我看不出来吗?若不遂了贼人的意,恐怕皎皎还有危险,名声算不得什么,当务之急是把人给我找回来!京兆尹府一群吃干饭的,到现在连人影都没找着,看来他们还是被逼得不够!楼书呢?”
有人回答:“楼总管亲自带人去找女郎了。”
“把他给我叫回来!都什么时候了,拿着我的令信去找镇远将军和骠骑将军还有信陵侯,再去问一下飞鱼卫统领还有没有人手,既然他们要闹大,老夫就闹给他们看看!”王朗怒吼着,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父亲!万万不可!”王恪被发了疯的王朗吓住了,镇远将军和骠骑将军府中近卫各有三百余人,信陵侯府卫五百余人,飞鱼卫三千多人,要是都派出去在京都大肆搜查,这么多人接管整个京都都够了,岂不是会被御史弹劾一个“谋反”的罪名?
“若不闹大,怎么抓得住混水底下作乱的鱼?父亲,宸王世子和许崇少将军为了找人,已经把京都掀翻了,如今这满城风雨之下,焉有完卵?皎皎的名声早就被毁了,既然有人要做这等下流之事,那就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王莼从马上翻身下来,翩飞的衣袂如同展翅白鹤,玉冠微斜,鬓角稍显凌乱,目露凶光,“我王家男儿,若护不住妻女妇孺,纵有谋世之才,又有何面目存活于世?祖父,孙儿请命,前去京兆戍卫营求援,崔邺受王家恩惠颇多,是时候讨回利息来了。”
王恪面对咄咄逼人的父亲和儿子,只得叹息一声不再争辩,皎皎也是他的女儿,但京兆戍卫营不是他们这等文臣人家指挥得的了的,纵使崔邺受业于王朗,又受王家提携,他也绝不可能来趟这趟浑水。
王朗却说:“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