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稹这句话一出,王莼激动不已,忙问:“周大儒新作可否借我看一看?若是贤弟不嫌弃,王家可以帮忙刊刻。”
四周的人也连忙询问,这可是周清源的绝笔之作,想必二十多年,足够他再写出一部比《算经》还要精妙的算学书了,看不看得懂没关系,能够收藏这样的书才能显示出他们的世家底蕴。
“不必了,《算经再解》我已交由千金楼刊刻,想必半月之后,诸位就能看到了。”裴稹一身傲气,站在人群中央,虽然身上的衣衫并不华贵,还有些陈旧,却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丝毫不输“玉郎”王莼。
先前还在私底下嘲讽裴稹的人,此时都变了脸色,原以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乡野村夫,却没想到是前朝大儒的关门弟子。这个名号传出去,裴稹也就在京中站稳脚跟了,无数贪慕虚名的人将会把他捧上神坛,将他的话奉为圭臬。这个看起来不到十六岁的少年,一夕之间,就会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萱叹了口气。
元稚好奇,问道:“周清源是什么人?怎么大家都换了一副口气,跑去巴结那个小子了?”
“噤声。”王萱赶紧让她闭嘴,“周大儒名满天下,《算经全解》拥趸者众多,这裴稹,先让众人看到他的才学,等受了萧睿刁难后,才说出自己的来历,这样的转折带来的震撼,远非直接说出自己的师承所能比拟。”
这个人,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却不着痕迹,如果不是心思深沉,那就是蓄谋已久,王萱更倾向于两者都有。
她又看了一眼阻隔两边的屏风,上头绘了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马,飞扬飒沓,高昂着头好像正要飞向天际。她眼前所见的这匹“奔马”,与初见时那个豪侠一般的少年,判若两人。
王萱收回视线,不再关注那边的情况。
元稚却一直听着那边的动静,时不时地和王萱搭两句话。王莼听说周清源已经去世,早已心神不宁,因此并未下场,剩下的人里,能与裴稹抗衡的几乎没有,个个都被他辩得哑口无言。
元稚遗憾地说:“看来这个裴稹也是一个人才,只不过没有让我们先遇上。”
王萱没忍住,笑出了声,点着元稚的额头嗔怪:“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一位手段高超,可不是邱净之那样的端方君子。况且,我看他并不需要你的帮助。”
“我也就是说说,皎皎,你好像对这个人很熟悉?认识么?”
“不,不认识。”王萱压下心中的异样,似乎有些仓皇。
“真是可惜了……”
这边的众位贵女已经做好诗文,将附带的签子投入敞口铜壶,谢夫人派人将铜壶送到隔壁,请方才辩论上赢了的人首先抽签。
过了一会儿,那边送回来一支竹签,却不是原来铜壶里的那些,这一支似乎是刚刚做好的,还带着残存的青色,上面只有四个飘逸的字,写着:“心有明月”。
众人不解其意,纷纷问送签的使女这是何人抽的签子。
“是裴稹裴公子,他是今日的魁首,方才送签子过去,他不愿抽,向大公子要了一支新签,自己写了这四个字。”
“那他有没有说,这是什么意思?”
使女摇了摇头,但从签文上,大家都看得出来,裴稹在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
既然他是自乡野而来,那么心上人就不可能是在座的任何人,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暗暗唾骂着,还有人陷入了沉思。
萧如意觉得有趣,便又问那使女:“裴稹长得如何?”
使女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眼神飘忽,想到先前送签子过去,裴稹颌首微笑,声音也像是自竹林深处传来,带着些微的露水气息,让人忍不住神魂颠倒。
她磕磕绊绊地说:“公子芝兰玉树,丰神俊秀,非大公子和玉郎不可比拟,然各有千秋,裴公子只在出身上稍逊一筹。”
王萱微微挑眉,看那使女一脸春意,便知裴稹给她灌了迷魂汤,“只在出身上稍逊一筹”不是一个使女该说的话,谢玧与王莼在家世才学相貌上并称,王莼是“玉郎”,谢玧是“无度公子”,能得到这样的称赞,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高贵的身份,就算裴稹长得再好看,才华再出众,也比不上他们两个。
萧如意一向肆意妄为,小小屏风也挡不住她对裴稹的好奇心,她眼睛瞟向正襟危坐的王萱,嗤笑一声,双手一拍,状似无意地说:“唉呀,前次无度公子讲过的《孝经》,我还没理解透彻呢,正巧今日来谢府,不如就顺道去问问他。”
她身边那位忠勇侯府的嫡次女杨荣华立刻凑过去附和着说:“殿下,这《孝经》颇为艰深,大家伙都不太明白,您问过了无度公子,回去可要给我们好好讲讲。”
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边,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也想去。
萧如意更加得意于自己行动自如的公主身份,颇为娇矜地伸手让使女扶了自己起来,路过王萱的座位时,还特意甩了一下裙摆,扇起一阵浓重的苏合香气。
王萱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惹得四周知情的人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带着这一身香气到无度公子面前,怕不是又要被训了。
谢玧才学出众,尤其擅长注解经书典籍,太子太傅赵熙之是他的老师,认为他在理解典籍上已经超过了自己,于是请他帮忙教授宫学里的女郎们,反正她们也不用为官做宰,只需略懂皮毛,不至于做个睁眼瞎便罢了。
有一就有二,宫学的大香师也是曾经教授过谢玧调香的,他实在忍受不了宫学那群“俗人”调出来的香了,便把自己珍藏已久的一块品相极佳的龙涎香送给了谢玧,请他去宫学代课。谢玧尊师重道,即便这位大香师只做了他半月的老师,他也推辞了龙涎香,答应了这苦差事。
众所周知,谢玧的鼻子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灵,十步之外就能闻见旁人身上的气味,就算你只是喝了一碗肉糜粥,他也能闻出来是什么肉。
谢玧是位居士,日常在家也会吃斋念佛,他眉目温润,又时常含笑,声调也是低沉柔和,从不发怒,好似壁画上慈悲的观世音菩萨,以萧如意为首的一帮调皮捣蛋的女学生根本不怕他,甚至还花枝招展地想要博取他的关注。
谢玧虽然不会责骂学生,但他对香道还是虔诚且较真的,学生们用错了香,或者身上的味道不好,他就会揪住说教几句。因他平时除了讲课,基本上不会说话,所以逗他说话的一种方式就是故意用错香。
大约就是“香有误,谢郎顾”吧。
元稚看着萧如意跨过屏风,朝桃林那边去了,开始掰起手指头数她什么时候被谢玧数落。
等她放下第三根手指,便听见那边有一道泠泠如琴瑟之音的男子声音:“公主殿下,苏合香不宜过重,春日外游,喧宾夺主了。”
萧如意娇笑的声音也传过来:“如今只是清谈会,谢家阿兄要摆先生的架子,不若明日宫学复开再说?”
“呵,她也配叫无度公子‘谢家阿兄’,八竿子打不着,真不怕被人笑话。说起来,还是皎皎你更有资格叫无度公子‘阿兄’,是吧?”元稚一脸不屑地嘲笑完萧如意,又转头问王萱,她记得王萱的姑祖母似乎是无度公子的嫡亲祖母。
“这话你同我说说便罢了,如今无度公子教授我们经书和调香,是我们的先生,不当以私情论。”
“皎皎你可真无趣!像你们这样的,一个老古板,一个小古板,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元稚一直撺掇王萱去接近谢玧,理由就是除了王莼以外,京中以外表和家世论,能与王萱相配的,就只有无度公子一人了。
谢玧的声音再度传过来:“殿下既知明日开学,也应当知晓,我的第一堂课排在三日之后。”
元稚“扑哧”一笑,明明无度公子的话正经古板得很,怎么在她听来,就如此的称心悦耳呢?
萧如意“咦”了一声,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却不是跟谢玧说话:“这位,就是周大儒爱徒裴公子吗?”
王萱觉得窥人私隐实在无趣,便起身打算去谢家的后花园转一转,谢玧养了一池锦鲤,个个颜色好看,体态优美,她每次来,都要去看看。
元稚正听着得趣,看见她起身,犹豫了一会,问她:“皎皎,你要去做什么?需要我陪你吗?”
“不必了,这里香味太杂,久坐头晕,我去散一散。”
元稚点点头,看着她远去,心中嘀咕着:这不是正好和谢玧相配吗?一个个的鼻子娇贵。等她再去听那边的动静时,却听到一阵哗然,问了身边的文竹:“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文竹掩嘴一笑,同她说:“方才五公主问那裴公子话,他理都不理,径自同无度公子告罪,说自己醉了,想去花园醒醒酒。”
元稚欢喜地拍起了手掌:“还是这位裴公子识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