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萱连忙坐在她面前的鼓凳上,双手轻柔地按摩着郑氏的膝盖,巧笑倩兮:“叔祖母不要生气,是皎皎的错,是皎皎不对,是皎皎该打……”
郑氏轻轻掐了一把她嫩得出水的脸颊,嗔骂着:“谁敢打我的小皎皎?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难为你还记得我这双腿受过伤,前两日下了雨,钻心地疼,你这么一揉,我舒服多了。”
王苹道:“阿姊每次来信,都很关心祖母的身体,问候您的话都占了一半篇幅,祖母也是,天天念叨阿姊,担心她在京都受了什么苦,这次回来,总算是圆了祖母的心愿了。”
王荔也凑过来,占了郑氏一只膝盖来揉,嬉笑着说:“我也替祖母揉腿了,祖母快夸我呀!祖母一向公道,怎么对阿姊和我,就厚此薄彼呢?”
郑氏敲了她的额头一下,道:“你这蛮牛,揉得我这把老骨头都要碎了,哪有皎皎这般轻柔?再说了,你要是出门几年再回来,我也对你‘厚此薄彼’。”
王萱在一旁看着两人斗嘴,笑得前仰后合。郑氏说话,直爽而不粗俗,性子也跟个老顽童似的,与王荔拌嘴,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郑氏说了几句,话题又转回王萱身上:“早知道京都那群老头子的用心如此险恶,我就不该送你走。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到了事情无法控制的时候倒露出了险恶的面目,你本是无辜受到牵连,却要狼狈遁走,真是委屈了你了。”
“叔祖母,皎皎并不委屈,反而觉得十分开心,能够回到琅琊,陪伴叔祖母左右,就是皎皎最开心的事。至于那些红尘喧扰,皎皎并不放在心上,一路上山水迤逦,令皎皎心驰神往,天下之大,京都不过是区区一城之地,我怎能坐井观天?能够见识到这么多奇人异事,已经足够我向京都姊妹们炫耀了。”
“皎皎的嘴还是那么甜,”郑氏笑道,“不过,听说你在路上遇刺,险些双目失明,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裴先生说,那些人是针对他来的,想来是某些人害怕他到了清河,查出什么‘不应该’的东西来。不过有裴先生悉心照料,我已经好了。”
“‘裴先生’?”
“裴大人曾是宫学算学先生,教过我一段时间。”她说得坦坦荡荡,但在座三人都明白,只是教过一段时间,她提及裴稹的语气就如此热烈亲昵,若其中没有古怪,谁信呢?
郑氏偷偷瞧了她一眼,心中便有了计较,只道她坠入情网,已经无法自拔了。
“你们俩为何单独行走,不等卢氏她们一起呢?还有,既然是裴大人送你归家,你就该邀他进门坐坐,怎么能让他匆忙离去?”
在私自跟着裴稹跑了这件事上,王萱心虚,自觉理亏,便很没有底气:“当时情况复杂,裴先生认为,我们先走更好一些,再加上……您也知道,卢嬷嬷对我一片爱子之心,常有约束,我就……裴先生走得匆忙,未能前来拜见叔祖母,他说回程的时候一定会来专门致歉,这事也不是他无礼,只是那匪徒太狡猾,竟又在途中刺伤了几位监察御史,有一位还重伤不治,无辜身亡了。”
郑氏一惊,这就不是她们自家闲话的范畴了,涉及朝政,不得妄议,但由此便可想见,他们当时遇刺,是何等凶险,皎皎能够平安脱身,还是仰赖裴稹的保护。
“幸好有裴先生在,才没让人欺负了我的小皎皎。”
“裴先生说,好歹师生一场,不会见死不救,”王萱在最信任的家人面前,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学着裴稹的语气,跟她们说了一些她与裴稹之间的趣事。
王荔口直心快,悄悄伸手挠着王萱的胳肢窝,闹她:“开口闭口便是这位裴先生,让他回程的时候不要过来拜见叔祖母了——”
“干脆回京直接向伯父提亲算了!”
王萱被她这句话亏得满面通红,手足无措起来,王荔和郑氏更觉得她情态可爱,愈发调笑起来。
直到王苹出声,提醒她们去用饭,才结束了这场小女儿间的调笑。
陪着郑氏用过饭,王萱又跟着她到沅芷堂去见祖宅里的长辈亲戚。王萱离开琅琊已经多年,她们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只觉得眼前少女宛如仙宫嫦娥,踏月而来,衣袂飘飘,青丝如瀑,身姿窈窕,一开口,便如春夜酥雨,闻之则身心畅然,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王萱一一见过各个婶娘姑母,姊姊妹妹,走了一圈下来,身上佩环叮当,挂满了长辈们给的见面礼,同辈或同龄的女孩子们都十分喜欢她,七嘴八舌地邀约她游湖赏花,说是要带她去见识见识琅琊的风物人情。
以往听说这位风风光光的嘉宁县主时,不知为何总有几分轻蔑不屑,觉得她一定是个攀附权贵,阿谀谄媚之人,如今这么一看,相貌上不必说,美若天仙,气质上,则很有琅琊王氏的韵味,年纪虽小,却旷远淡泊,好似凡尘俗物都入不了她的眼。她们也是第一次知道,世间会有如此人物,你见了她的美貌,甚至不会生出嫉妒之心,只想将星星月亮都捧到她的面前,哄她开心。
王萱享受着亲人们的关怀,微笑回应,态度大方得体,不曾有半分慢怠和不屑,夫人们便在心里盘算着,家中有什么优秀儿郎,配得上这位县主,能把这样好的女儿娶回她们娘家去。年轻的姊妹们也在想,到时候出了门,要怎么保护皎皎,不让外人伤害她一分一毫,最重要的,不让那群纨绔子弟觊觎皎皎,欺负了她。
随后,王萱又去了王氏祠堂,拜祭先祖,问候祖母与母亲,她跪在长明灯火之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向列祖列宗许下了心愿。
一番折腾下来,回到她幼时居住的院落,门前竹牌依旧,“出岫”二字却已模糊不清,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径延伸到竹林深处,隐隐露出雪白的墙壁和乌青色的屋檐脊兽,简单古朴。清风徐来,竹叶飒飒作响,树下野草野花,肆意生长,一如她离开那年。
这个院子是当时的她自己设计建造的,凝聚了她的心血,不论时光如何变迁,她的喜好变化多少次,对这里的眷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卢嬷嬷已经等在了院子里,虽口齿不清,还是要向王萱请安,上下查看着她的身体,生怕她又受了什么伤。待看到她眉目宛然,依旧吹弹可破,滑如凝脂,没有半点伤痕,便松了口气。
她将王萱引进偏房,头一件事,便是替她接风洗尘,除去晦气。王萱乖乖地任她指挥,除了衣衫,走进浴池沐浴。
卢嬷嬷望着她光洁如玉的肌肤,本没有半点瑕疵,现在却有了几处挫伤,都是马车失控还有掉下水的时候弄的。王萱自小娇生惯养,身上受过最大的伤,大概是学女红时不慎刺伤的手指,这一次出行,她实在吃了不少苦。
卷碧抱着熏好了的衣裳进来,两眼通红,显然已经大哭过一场。她扑上来紧盯着王萱的眼睛,两行清泪又顺着脸颊滑落:“女郎,你的眼可全然无事了?”
“那是自然。你见过黄世叔,他医术如何,你也是知道的,我身强体健,比往日还好,你怎么还哭了?”
“卷碧一睡着,就会梦见女郎眼上缠着白布,踉跄着在风雨之中前行,彷徨不已,卷碧的心就一揪一揪地发疼,女郎日后再也不要抛下卷碧了。”
王萱感念她的深情厚谊,替她擦干了泪水,笑着说:“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你还担心什么?不要哭了,哭花了脸多不好呀……”
“女郎日后出门,一定要带着卷碧。”
第二日,卢嬷嬷又将黄珧请来替她诊脉,几日不见,黄珧的精神愈发好了,想来是因为终于回到了正常人的世界,心中期盼多年的事情也有了着落。
黄珧替她探过脉,笑着说:“这些日子在路上,我完善了为你调养身体的方子,不日就能开始,趁着年纪尚幼,身体的根基还没打牢,顽疾未入骨髓,容易祛除,你觉得如何?”
“世叔是大夫,自然由世叔定夺,皎皎在此,只有感谢世叔仁心妙手,除我病痛的份。对了,不知叔母和敏敏她们,怎样了?”
黄珧放下写药方的笔,将三大页纸递给卷碧,让她前去准备药材,回道:“她们一切都好,住在王家什么都有,悠闲自在,敏敏还天天闹着要去市集上玩呢!”
“小孩子贪玩些,也是天性所致,若是世叔和叔母没有时间,不如让我带着敏敏出去玩。”
“那我就多谢九娘了。我隔绝人世多年,外头新出的医书典籍,也要钻研一二,再加上阿凌也到了入学的年纪,以往我教授他医术,让他切药制药,也耽误了他读书的光阴,到底不能只识得医书上的几个字,还是到正经的学堂学些东西,日后再学医术。”
“阿凌入学的事,可以请叔祖母帮忙,琅琊当地,自然是王氏族学最出名,只是——”族学呢,自然是同宗同族的人一起学习的地方,氛围与别的学堂自然不同,有可能会强调《王氏祖训》的内容,学成之后,对王氏也多了几分牵绊。入王氏族学很简单,只要郑氏开口,族中耆老不会不答应,端看黄珧自己的考虑。
“若能入王氏族学,阿凌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