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朱红色的大门,入目便是蓊蓊郁郁的松柏巨树,已有几百年树龄,虬曲盘卧,千姿百态。寺中白墙青瓦,铜钟深瓮,随处可见,寂静幽深,一两个小沙弥正认真地扫着地,还有的刚从山下挑水担柴回来,相遇便打一两句佛偈。
忽而,一阵喧闹声打破了这静谧的氛围,从罗汉堂侧院奔出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和尚,好似身后有什么怪物在咬着他不放,惊恐地叫着:“不要过来!我不看!师兄!”
王萱觉得好奇,便停下脚步,果然小和尚身后很快追出来一道宝蓝色身影,半束发,白玉冠,是一个七尺高的少年郎,只见他圆脸大眼,有着一张心形的唇,嘴角微微上扬,即使不笑,也带了三分暖意。他右手抓着一本册子,压低声音唤着前头的小和尚:“小师父,你别跑啊,还没看到精彩之处呢!这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妙事,人人皆爱美人,有什么可羞的?快快停下,让我来给你讲讲呀!”
王苹和王荔明白过来,都羞红了脸,抬腿欲走,那少年一边追人,一边左顾右盼,果然看见了王萱三人,眼前一亮,立刻冲过来作了个揖,装作儒雅随和的样子,道:“美人不多见,一见就是三个,上天待我不薄啊!不知三位姑娘家住何处,怎么称呼?”
王萱笑了笑,并不作答,王苹点了点她的手背,以眼神示意,不要与此人纠缠,拉着王荔就要走。
“仙姿佚貌,世间罕见,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竟让我有幸遇上。在下河东裴寄,欲往琅琊王氏求学,并不是什么无名鼠辈,三位尽可放心。今日闲着无事,不如我来陪你们游玩一番?”
原来他就是那个裴寄,三人心里都有了几分了然,难怪裴献要把他送到端方清正的王氏族学来“锻炼”,这样特立独行的少年,恐怕也只有密不透风的王氏族学管得住了。
“裴公子安好,我们姊妹乃是王氏之女,我行九,她行十一,她行十二,”王萱开口应答,还介绍了王苹和王荔,“我们只是来上香,并不准备游玩,稍后便离开了,裴公子不必多礼。”
“不多礼不多礼,我就是随口问问,原来是嘉宁县主,久仰大名,你不在京都斗董丞那个恶贼,怎么回家来了?”裴寄摸了摸下巴,十分好奇,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好似一只精灵古怪的小毛猴。
他这句话彻底引起了王荔的玩心,心中暗道:这裴寄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好玩的人,比家里那些古板的堂兄堂弟有趣多了。
“听说你要进王氏族学,那为何不干脆住在王家呢?”
王荔发问,裴寄一笑,道:“你们王氏,出了名的规矩重,我的画本还有很多人没看过,进了王家,还怎么出得来?可不能浪费了我的笔墨。”
“什么画本?”王萱本以为王荔知道裴寄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刚才才会觉得害羞,没想到她根本就不知道,只是看着王萱和王苹害羞,她也顺便害了个羞。
“哈哈哈!给你看看。”裴寄大笑几声,“唰”地一声展开他的画本,三人连忙捂了眼睛,王萱动作不够快,还是看到了一幅画,不禁错愕了一下。
原来他手上拿的,是一本宫廷仕女图,只是图上美人姿态太过灵动,衣衫也有些单薄,宛若蝉翼,十分合衬身材,多了几分风流韵致,便显得有些出格。
王萱笑道:“原来是仕女图。”
王苹和王荔连忙把手放下来,身后跟着的侍女们也松了口气。
“你们都在怕什么?”裴寄捧腹大笑,“我给小师父看,小师父们也怕得捂眼睛,给你们女子看呢,你们也捂眼睛,这不就是一幅画,一样的人,一样的手脚,与我们有什么不同呢?”
“裴公子说得是。不过眼下将过正午,我们要赶去山下的石潭小榭,就不陪你多聊了,日后定能再会,裴公子保重。”跟这样的人还是不宜过多交谈,谁知道他哪一天就跳脱常规,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哎哎哎,别走啊!”裴寄将仕女图卷了卷塞进了袖袋,整了整身上略显凌乱的衣服,“既然我将是王氏的学生,那也算是你们家的客人,客随主便,你们去哪,我就去哪。对了,石潭小榭在哪?好玩吗?有好吃的吗?”
“当然有了!”王荔跳出来,与他热烈交流起了美食经验,裴寄果然是个聪明又嘴甜的人,他又见多识广,对美食的了解不啻于一个老饕,王荔立刻就与他成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
“阿姊阿姊,让他跟我们一起去吧!反正裴公子也是我们家的客人,总不能我们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慈恩寺吧?”
“好吧。”王萱捏了捏她的鼻尖,嗔怪着说:“你请去的客人,你来负责招呼。”
“保证不会丢王家的脸!”王荔兴致冲冲,拉着裴寄的袖子,便到大殿里说话去了。
去石潭小榭的一路上,王荔与裴寄都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的,连最能忍耐的王苹都有些受不了了,奈何一个是自家客人,一个是自家阿姊,怎么也说不出口。
“送你一朵花!”
“你看,那里有一对蝴蝶!”
“现在是几月了?怎么到处都没有果子吃了?”
“……”
诸如此类,喋喋不休,惊飞了一路上的鸟雀虫兽们,简直污染了山中美景。
宫廷之中,到处冰车穿梭,将清凉带到每个角落,琉璃瓦上泛着金黄的光泽,如阳光般刺眼,所有内侍宫女都低着头,生怕热烈的太阳晒黑了他们的肌肤,更何况以美貌维生的宫妃们,丝毫不敢迈出自己的宫殿,每日只捧着冰盆,歪在宫中随时随地打着盹。
“张大监,您怎么来了?”见张未名踏入玉芙殿,宫女们连忙迎上去,摇动团扇送去凉风。
“宁婕妤呢?”
“在后殿为陛下新制衣裳。”一个宫女机灵地将张未名往后殿引去。
“陛下不是说过,让宁婕妤不要多费心神,劳累自己吗?怎么又在做衣服了?前日陛下吃过婕妤做的蜜糕,觉得味道不错,让御膳房按婕妤的法子多做了一些,味道却不如她做的好,差我来问问,到底是哪里除了差错。”张未名一边往后殿走,一边解释了自己的来意。
“婕妤为了让陛下多吃一些,费了不少心思,御膳房做的,哪里比得上她的心血?”
“这倒也是,但婕妤也该多注意休息,日日都在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念经祈福不说,还常常做这些东西,陛下听说了,心疼着呢!”
“婕妤说了,陛下和娘娘身体安康,就是她最大的心愿,至于做这些事,本就是她份内的。娘娘,张大监来了。”宫女将他引到后殿门帘之前,低声向里头的司月儿请示。
“快请大监进来。”司月儿柔媚动听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帘子传出来,还带着几分沙哑,张未名听得出来,她大约是忙得太累,身体欠佳。
张未名走进去,看见司月儿正坐在美人榻上,认真地缝制一件玄色常服。他捂着嘴咳嗽两声,以眼神示意司月儿。
司月儿会意,摒退左右,只剩下她与张未名两个人。
“夫人来了,按照计划,七夕日引陛下独自出宫,就看婕妤的了。”张未名压低了声音,殿内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除了这一句话荡出的涟漪,剩下的都归于平静。
“原来大监也是裴稹安插在后宫的眼线,怪不得近些日子,陛下召我的次数越来越多,反而疏远了德妃母女,任安阳公主怎么在后宫闹腾,说思念陛下,他也不肯到德妃宫中过夜。”司月儿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手上的戒指,红宝石如同鸽血一般,衬得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更多了几分魅惑的气息。
“哈哈,”张未名轻笑两声,“我可不是裴大人的眼线,我是中常侍张未名,要是沦为一个四品御史的眼线,岂不是很没面子?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我看中他,想要为我张氏的前途搏一把,有何不可?”
“你是何时入他门下,听他号令的?”以往司月儿对张未名很是恭敬,在宫中也是一贯的娇媚模样,今日两人接了头,她倒是恢复了往日杀伐无情的罗刹性情,对张未名不再客气。
“一年前他来找我,我当他是刺客,将他逐出门去,二月他入京,又来找了我,我暗中观察了他一段时间,近来想通了,觉得有利可图,便与他合作了。”
“所以说,这是你第一次接受命令?”
“可以这么说。”不过在此之前,张未名明里暗里提醒文惠帝,裴稹的样貌性格肖似于他,还配合了裴稹的一些小动作,也算是早就归入裴稹的阵营了。
“你身居高位,深受陛下宠信,在后宫之中,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要帮一个无名小辈?”罗刹情绪有些激动,她一直被裴稹胁迫着做事,其实对裴稹有很大的怨气。
“我志不在此,有再多的权势也是枉然。”张未名的声音里,竟然有几分落寞。
张氏一族,本是前朝旧世家,张未名自然也不会生来就叫“未名”。张家家主因参与谋逆获罪,致使全族被抄家流放,张未名就是在流放途中生下的。他从小便过得很苦,知晓世间权势为重,要掌控命运,就一定要爬到那个至高点,所以他举起大旗,起义谋反,后归于文惠帝旗下。然而,阴差阳错之下,他为救文惠帝而失去了生育能力,再也不可能登上九五之位,只能成为文惠帝身后的影子。
他渐渐失去了争权夺势的心思,对于寻找流落在外的张氏族人,也没有那么热衷了,预备孑然一身,度过此生,但是,命运却像在与他开玩笑一般,送了一个意外之喜给他。
那个惊喜就是,张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