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夕日在长街上见到那个肖似裴氏的妇人,文惠帝便好似失了魂一般,辗转难眠,一闭上眼,就能看见裴氏穿着一身粉白襦裙,披散着头发,于万军之中抬首眺望,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萧纲有负于裴道如。
十八年前,新阳之役,皇后贺氏为救文惠帝,带了一支小队前往河东裴氏本家求援,在路上遇到地痞无赖抢劫一老一少,顺手便杀了那些浪荡子,救下了这祖孙二人。因着要赶路,也没带两人一起上路,就地分开了。后来贺氏到达裴家,裴氏家主拒而不见,贺氏只好在裴家两里地外驻扎,日日去求。
某一日,贺氏眼见裴家一群夫人女郎出门上香,其中有个身影令她十分眼熟,便跟了上去,趁那位女郎落了单,仔细观察,发现竟是她在路上救过的祖孙二人中的“孙儿”。
裴氏女郎怎么会从外地来,身边还没有仆役相伴,落得那般田地?可如今见她光彩夺目,天香国色,贺氏竟有些不敢相认。
但新阳之险就在眼前,萧纲等不及,她必须要求来裴氏的援军。贺氏趁裴氏女身边的嬷嬷不注意,将她掳到了假山后头。
“唔……你是谁?”她起初还剧烈挣扎,或许是感受到了贺氏手掌的柔软,知道身后是个女子,立刻就安静下来,压低声音问贺氏。
“你还记得我吗?”贺氏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四目相对,终于确认了这女子就是当时救过的少年,就是这么一双明亮璀璨的眼睛,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停下赶走了那群地痞无赖。
裴氏一眼就认出了她,惊喜地叫道:“恩人!怎么是你?”
“对,是我,我叫贺素如,夫家姓萧,正是名扬江东的南靖王萧纲。如今我夫君身陷新阳,我来裴氏搬救兵。”
裴氏敛裾行礼,道:“原来是南靖王妃,巾帼英雄,军中砥柱,道如早有耳闻,佩服至极。小女裴氏道如,乃旁支庶女,随阿耶嫡母外任山阴为官,阿耶不幸死于战乱,嫡母并无所出,就近回了娘家,留下我与奶嬷嬷二人相依为命,银钱用尽,只能冒险赶回裴氏,多亏恩人搭救,不然道如的白骨都已经曝于荒野了。”
当是时,处处战火连天,裴氏虽偏安一隅,控制了河东大半地方,但治下人心浮动,山贼土匪频出不穷,自山阴到河东,一路上险阻无数,这裴道如能带着年迈的奶嬷嬷成功回到裴家,一定有了不得的本事。
“原来如此,”贺素如斟酌着,觉得裴道如应有用处,便笑着说:“我看你身形觉得熟悉,又见你一身绫罗,作女子妆扮,真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真是你。今日再会,便是我们俩的缘分了,况且,你我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如’字,这不是上天赐予我的好姊妹吗?好妹妹,你愿不愿意拜我为义姊?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是南靖王妃,夫君手下英杰无数,说不定你的姻缘就在其中呢!”
裴道如目光闪烁,避开了她的视线,沉默了片刻,才道:“得南靖王妃相救,乃道如一生最大的幸事,若能拜王妃为义姊,道如求之不得,然婚姻大事,却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我也是听说你生父已亡,又无嫡母,恐无人安排你的婚事,才冒昧多说了两句,真是抱歉。”
“道如并没有责怪阿姊的意思,我的阿耶本就是庶出,上头也没有祖母替我做主,如今我的婚事,是握在大房夫人手上的。”说到这里,她苦笑两声,“阿姊你也看到了,我这一身锦绣,本不是一个毫无长辈扶持的庶出女能穿得上的,皆是因为我有一张还看得过去的脸,裴氏要将我嫁给江陵侯刘歆。”
贺素如见她已经改口叫自己“阿姊”,觉得这裴道如玲珑心肠,很不简单,她不光有一张美艳动人的脸,一副蛊惑人心的嗓音,更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这样的人,正适合作为联姻的工具。
贺氏拉着裴道如的手,安慰了她一会儿,说:“江陵侯刘歆承蒙父荫,才能坐上侯爷的位子,他本人相貌丑陋,蠢钝如猪,要你嫁给他,真是委屈了你这样的人才。可惜裴氏家主与大夫人都不肯见我,不然我好歹能为你求个情。”
裴道如似乎不知道这件事,吃了一惊,惶恐起来,但她并没有求贺氏给她出头,反而关心起贺氏求援的事:“阿姊是南靖王妃,大夫人说什么也会给阿姊一个面子的,恐怕是有人从中阻挠,没有传信进去。阿姊是为天下百姓才来求援,再多等两日,家主闭关出来,或许就会见阿姊了。”
“裴嵩在闭关?”这就是她事先没有探听到的消息了,这裴道如果然有点用处。
“是的,家主每逢月中,都会闭关九天,家中诸事,都由大夫人和公子献处理,恐怕阿姊的求援信,就是落在了公子献手里,他秉承道家无为,性情温和,最厌恶战事,一定不会答应派遣援军。”
“原来如此。”贺素如思索片刻,裴献的脾气天下人都知道,性子温吞,却不是个会妥协的,要从他手里借走援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看来她还是要从披着一副黄道皮囊,本性却贪得无厌的裴嵩身上着手。
这时,外头响起了侍女们搜寻裴道如的呼唤声,越来越近,就要找到两人了,她们也不得不就此分别。
临别之时,裴道如对贺素如说:“阿姊,你关心我的婚事,我很感激你,然而你的当务之急,是求得援军,回去驰援新阳。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嫁给谁,只要不是自己心悦的那一个,都没什么分别,我愿意嫁与江陵侯,为着天下安定,献出自己的一分薄力。阿姊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道如不敢耽误你。”
若不是知道她话术了得,心机深沉,贺素如都要被她感动了,但这裴氏,确实是个可以交往的人物,等她求到了援军,也不会忘了给她求一门更好的婚事。
没想到,贺素如又等了两天,还是没能见到裴嵩的面,无奈之下,她只得潜入裴家,找裴道如求助。
这裴道如果然是做事留一手,玩弄人心的高手,她知道贺氏着急求援,便将重要信息分了好几次才给贺氏,要贺氏一次又一次地受挫,然后不得不求助于她,加重这个恩情的份量。毕竟贺氏曾经救过她,活命之恩,并不是那么容易相抵,而裴氏,又最讨厌欠人恩情,所以才用了这样的方法。
贺氏也不是个笨蛋,知道她在戏耍自己,可她确实有迫在眉睫的大事,只能顺着裴道如的意思,不敢露出一丝不满。两人高手过招,倒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裴道如完全不想嫁给江陵侯,她知道的比贺素如更多,比如江陵侯前几任夫人都是怎么去世的,比如江陵每年要运送多少黄金到裴家,比如裴嵩是想借着送她出嫁,敲最后一笔竹杠,将整个江陵侯府掏空,到时候,恐怕她的盖头还没掀开,人头就已经落地了。
在裴家,女子容貌过盛被视为灾祸,因为整个裴家不知怎的,阴气太盛,女孩子多,男儿也常常生得肖似女子,没有什么阳刚之气。从裴嵩那一代起,就开始厌恶美貌的女子,裴道如的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偏偏生得沉鱼落雁,远近皆知,裴嵩厌恶她,便把她父亲逐到了山阴为官。正是因为生活在这样的水深火热之中,裴道如才炼出这一副玲珑心窍,她并不倚恃美貌,因为在她看来,容貌是世间最不顶用的东西。
在裴道如的帮助下,贺素如成功求到了裴氏援军。她以为贺氏已经被她摆弄得七荤八素,会帮她摆脱婚事,但贺氏是什么人,与萧纲并肩多年,在军中都有名号的,好歹也比裴道如大了十几岁,怎么会上她的当?其实是贺氏将计就计,耍着她玩,到了最后,贺氏求到了援军,扬长而去,还不忘在裴大夫人面前摆了她一道。
裴大夫人对裴道如的吃里扒外怒不可遏,关了她许多天禁闭,随后又加紧安排了婚事,要送她出嫁。裴道如被捆着手脚,送上了花轿,临走前,看见她的奶嬷嬷为了阻止她的出嫁,撞死在裴家大门前的石像上,痛哭不止,然而狠心的随侍却嫌她吵闹,将她的嘴也堵上了。
行至一条大江边,对面就是江陵,裴道如借如厕之名,一头扎进了汹涌的大江之中,浪花卷走了她火红的嫁衣,裴家人知道她不会水,觉得她生还无望,只能打道回府,殊不知在山阴的那几年,她已经学会了泅水,就这样叫她逃脱了。
裴道如发誓要贺素如付出代价,于是乔装打扮,潜入新阳。那时战事已然停歇,正是全城欢庆的时候,虽然城外浮尸遍野,但城内生还者的喜悦之情,还是难以自抑,竭尽所能,造出了灯火满街的热闹景象。
萧纲为了是否继续向裴氏屈膝求援之事,与贺氏争吵不休,这一天正好在道旁酒肆买醉。裴道如就穿了一身粉白衣裳,戴着幂离,粉墨登场。
那一日,灯火迷离,香飘满路,人潮拥挤,萧纲将一盏酒送到嘴边,无意中转过头,便看见花灯下,那身姿窈窕的女子掀开幂离,露出了倾国倾城的容颜。
她一笑,好似寒夜繁花尽放。
作者有话要说: 这可能是个群像文,我到底是怎么写到这里的?[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