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元稚及笄,镇远将军府车水马龙,杨氏在廊下迎接宾客,元稚坐在内室,不停地张望着窗外的回廊。
王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忍不住问:“阿姊,你在等什么人吗?”
“没……没有!”
“哦,我知道了,是邱兄。”王萱淡淡地说,眼角余光偷偷瞟了她一眼,见她满脸通红,不由得笑了起来。
王荔捧腮坐在窗边小几旁,望着院子里忙乱的侍女们,突然看见月亮门后头站着一个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四处张望的人,笑起来:“元姊姊,你来看看,那里有个人——”
元稚猛然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窗户,还绊倒了一张小杌子,慌里慌张,好像做贼似的,等她看见了门后的人,脸上却浮现出了羞涩的笑容,捂着脸躲在窗边偷看。
“邱兄来了吗?”王萱突然在她耳边冒出来一句话,“前几日见邱兄,便觉得他有些心神不宁,没来得及问,今日有空,我去问问他。”
王萱回京后,因为王苹和王荔对京都风物好奇,常和元稚一起,带着她们出去踏青郊游,有时是许崇陪着,更多的时候是邱净之同行。邱净之为人风趣幽默,待人也温和可亲,兼之他出身贫寒,四处游学多年,很有见识,聊起天来从不会让人觉得枯燥无味,王萱也渐渐地明白了,为什么元稚会对他倾心。
邱净之是一个温暖柔软的人,阿姊也是。
“皎皎!你又在取笑我?今日我生辰,你还这样作弄我,等六月十五到了,我也要笑你与太——”元稚惊觉失言,支支吾吾地道起歉来,“皎皎,我不是有心的……”
王萱勉强笑了笑,先生已经许久没有给她回信了,就连阿兄也是,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她心里担忧,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事,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近来心情不大好。
“去吧,阿姊,邱兄在等着你。”她推了一把元稚,后者歉疚地看了她两眼,还是走出了屋子,向着月亮门去了。
邱净之在月亮门后左右踯躅,见元稚出来,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的表情,青涩而真诚。元稚脸颊微红,轻声道:“邱兄怎么来得这么早?”
“这……”邱净之原想说,是王萱让他早到,说是之后宾客一多,元稚未必有时间单独见他,“今日是你生辰,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早到一步。阿稚,这是给你的生辰礼。”
元稚接过邱净之手里精巧的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玉簪,簪头刻着桃花样式,虽然做工并不那么精致,却生动可爱。元稚将匣子收进怀里,小心珍藏起来,还对邱净之露出一个开朗的笑来。
邱净之抿唇看着她的反应,若不是王萱提醒,他可能一直意识不到,元稚对他的好,已经超过了朋友的界限,而他,心底那些隐秘的思绪,也被王萱抽丝剥茧,剖开细看了一番,原来他口是心非,只是碍于出身低微,一直不敢承认。
元稚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天真善良,又与他投契,同她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烦恼忧愁都会被抛诸脑后,而他邱净之,只不过是个出身寒族,尚无片瓦遮身的小官而已。
“邱兄,你以为的对阿姊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阿姊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了。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两情相悦,更何况,一时寒微,不代表一世寒微,邱兄并非无才无德之人,何不为了阿姊,尽力一试呢?”
王萱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让他再没有退缩的理由。
看着两人站在院子里说说笑笑,王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王苹道:“阿姊,阿兄不回信,许是遇上了什么事耽搁了,你且放宽心,等阿兄回来了,向他多讨一份生辰礼就好了。”
王萱并不说话,一直没有听到王莼和裴稹回京的消息,想必六月十五之前,他们是赶不回来了。虽然她也能体谅兄长和先生,为了国家大事,错过她的及笄礼也没什么,到底是未及笄的少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酸涩吧。
从小到大,她都在阿兄的羽翼之下,被呵护得无微不至,就连家规祖训,阿兄也能为她编出两大本来。她知道阿兄从来只是嘴上说说,与她吵架不过是小打小闹,她也知道,阿兄为了照顾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失去了多少朋友。
她自小便体弱多病,三岁母亲去世,她总是哭哭啼啼不肯入睡,吵着要“阿娘”抱,阿兄只能守在她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因为他一走,她就要撇嘴大哭,吵得整个王家不得安宁。
再长大些,兄妹俩经常吵架,可每次,阿兄都是让着她的,不然以他的辩才,怎么会被彼时尚且说不清楚话的王萱辩得哑口无言呢?
王萱希望,她长成少女,正式成年的大好日子里,阿兄能够在场见证,因为她的少年时光,与她的阿兄密不可分。
至于裴稹,王萱低眉浅笑:先生,皎皎有些想念你了,该怎么办呢?
边关的风吹得又急又猛,连破败城墙上的碎块都被吹了下来,空气中翻涌着热浪,一队乔装改扮过的夏虞兵士,悄悄潜入了苍岩山地界,在山间搜索了数日,又悄悄潜回去,向他们的王爷妥木特汇报情况。
“回王爷,属下们在苍岩山探查数日,带回一些土壤和岩石,让人分辨过,看不出来苍岩山到底有没有金矿。属下无能,请王爷恕罪。”
妥木特精通寻金之术,他当然知道寻找金矿的不易,往往是要到现场去勘察过,才能确定当地有没有金银铜矿在地下。他思索片刻,有些犹豫,突然听见身边的李信道:“依属下愚见,既然我们已经有了沭阳城的布防图,不如趁着那端朝太子离开沭阳城,攻下沭阳,再去苍岩山仔细查探。”
前几天就有线报回来,说镇守沭阳的端朝太子萧衍受不住边关枯燥,又跑出去玩去了。这一年来,沭阳城常有萧衍斗鸡走狗、肆意胡闹的事迹传到西江府来,堂堂一国太子,如此不成气候,西江府的百姓们都对妥木特攻下沭阳城万分期待,在他们看来,只是早晚的问题。
“此时出兵太过仓促,而且城中情况不明,”妥木特摇了摇头,但这个机会实在让人心动,“苍岩山若真有金矿,那西江府扩充军备就指日可待了!本王出手,定要万无一失,李信,你去准备一下,本王要亲自去苍岩山探矿脉。”
王莼面上装着激动不已,心里却在暗笑计划成功了一半,离他回京的日子也近了一步。
第二天,妥木特便带着王莼等心腹手下,通过李家商队的掩护,成功潜入了苍岩山深处。他们一共百来个人,大多是妥木特的精锐护卫,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妥木特,王莼便留了信息,让裴稹小心行事。
入夜,山中露气湿重,所有人都围在火堆旁,寂然无声,警觉地盯着山林深处。王莼坐在树底,拿着酒囊不时喝两口,林中突然传来夜枭刺耳的叫声,王莼唇边勾起微笑,带了贴身侍卫隐入灌木丛后。
“李大人,放水不要走太远了,夜深有猛兽出没!”有人提醒他。
王莼咂咂嘴,这人心肠还不错,但眼前已经出现了一群黑衣人,个个匍匐在地上缓缓推进,将茫然无知的妥木特等人围在当中。
“咦,殿下你怎么矮了这么多?”他压低声音,随手比划了一下。
为首的黑衣人掀开面巾,露出莹白如玉的一张脸来,这张脸秀气精致,眉眼弯弯,唇瓣儿像花一样娇艳,一看就是女子。女子瞪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原来是张将军,失敬失敬。”
王莼也没想到裴稹自己不来,竟然派了张溦来接应他,刺杀妥木特是一件大事——但他转头一想,好像战场杀敌之事,张溦比他和裴稹都有经验。
张溦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翻了个白眼,用口型说:“京都玉郎,‘委身’敌手引敌入彀,值得佩服,如今功成身退,只管看着我们长陵营杀敌便可。你就在这里不要走动,也不要出声。”
王莼轻笑,面如冠玉,在暗夜之中熠熠生辉,他那双灿如繁星的眼眸,流转着如水涟漪,实在让张溦恍然失神,不由感叹,这“玉郎”之名,实在是当之无愧。
上次一别,他们也有一年多没见了,只是初次接触实在尴尬得很,王莼中了失魂香神志不清,唤张溦作“阿溦”,亲昵自然,反而弄得张溦不自在了许久。
她自懂事起,便再没有外人敢这么唤她了。
张溦沉默片刻,恢复了镇定,也不去管那蹲在巨石底下的王莼,右手一挥,所有长陵营将士都行动起来,拉开了战斗序幕。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杀,妥木特一方毫无防备,张溦的长陵营却是训练有素,一千精锐围杀一百来人,要是失败了,裴稹可真要怀疑这个前世与元泓双足鼎立的大端第一女将浪得虚名了。
妥木特被擒之时,四下张望,没看到“李信”的身影,便知上了当,心有不甘,高声尖啸:“李信误我!李信误我!”
人群之后的王莼听见这话,拍了拍身上的草根,走到妥木特面前,笑道:“王爷,你做了阶下囚,可不要找错了仇人,我名王莼,琅琊王氏子,祖父乃大端丞相王朗,父亲乃礼部尚书王恪,受命于大端太子萧衍,并不是什么西江府李家的病弱小儿‘李信’。对了,今日擒你的这位将军,乃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伏波将军张溦。好了,此间事了,我终于可以回京做我潇洒倜傥的玉郎去了,这边关的风啊,刮得人脸疼。”
他说着自恋的话,还要捂着自己的脸摩挲两遍,好像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真的被北风吹糙了一般。
张溦站在他身后,又翻了个白眼,不料王莼突然回头,正巧对上她的白眼,张溦被抓了包,脸色微红。
王莼却没有在意张溦的小动作,只是指了底下一个被绑的侍卫,说:“张将军,这人的命先留一留。”
“为何?”正在埋头懊恼,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侍卫惊愕抬头,张溦也同时发出了疑问。
“更深露重,有野兽出没啊,将军,咱们回家吧。”他语气轻快,心思好像已经飞向了念念不忘的京都,像是回答他们,又不像。
张溦愣在原地。
战场弑杀之人,最最听不得的,就是那一句——将军,咱们回家吧。
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古往今来,多少壮士热血,浸透了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而他们毕生所求,不过是一句:“咱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裴稹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