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萧睿醉倒在地上,抱着酒坛痴痴傻傻地笑,一直说着胡话,并没有对王萱做什么。
王萱跻坐在里间,偶尔将视线分给萧睿片刻,确认他没有伤害自己,就转过头继续沉思。
其实这一次的绑架手法,同两年前那次很像——都是“借刀杀人”,都选择了对她没有太大恶意,她三言两语就能对付的人,目的似乎都是她的婚事,或者说,她这个人。
那一次,她被绑的契机是文惠帝下令,甄选世家女入宫,她在待选之列;这一次,是太子万里而归,却率先驾临她的及笄礼,因而全京盛传她会是未来的太子妃。显然,幕后之人对她有着某种执念,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去王家提亲,而且,他很有可能与夏虞的胡商有关系。
因为她在这房间里仔细翻看过了,那只花纹奇特的香炉,上面的纹饰是夏虞特有。经过西域之路传来中原的香料数不胜数,夏虞作为其中阻隔,已经中断大端与西域的香料生意多年,端人想要采买西域香料,必须经过夏虞的胡商,并且只能地下交易。
几乎是灵光乍现,房门被人推开的瞬间,王萱看到了她心底猜想的那个人。
那是一种可怕的直觉,来自于她天生的聪慧与敏锐,也来自于她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思考。
一身白衣的李佶走了进来。他似乎十分喜爱广袖羽衣,也很爱洁净的白色,束着玉冠,一双绿眸深不见底,就算是衣着打扮上再像端人,他也是半个货真价实的夏虞人。
“嘉宁县主?你怎会在此?”李佶满脸错愕,看向王萱的眼神惊喜而热烈。
王萱看了一眼地上烂醉如泥的萧睿,心知他也靠不住,于是用帕子掩了面,勉强逼出几滴眼泪来,声音低哑哽咽,装出一副余惊未定的样子,道:“今日我去大报恩寺祭奠亡母,不知怎么昏倒了,醒来就在这里了,世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里?这是东城外一处山庄酒楼的后院,来往的夏虞人极多,你也知道——”他指了指自己,“心情烦闷的时候,我常来这里喝喝酒。”
李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居心在她面前已经昭然若揭,装模作样地走过去摇了摇萧睿的肩膀:“世子,世子?”
又转头问她:“宸王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王萱哽咽道:“他喝醉了,方才他对我……”
“他对你怎么了?!”李佶激动地奔过来,抓住了王萱的手腕,眼里的关心倒不似作伪,只是王萱瞧着,实在恶心极了。
“萧睿他胡言乱语,一直说想要娶我为妻,问我愿不愿意,我只让他去王家提亲,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肯,还疯了一样胡乱攀咬他人,我真是怕极了。”王萱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这话真假参半,李佶怜惜地看着她,道:“宸王世子他或许不是有心,只是太爱你了。你也知道,如今京中都在传,你要入东宫——”
王萱连忙打断他的话,摆着手不知所措:“这话听过也就罢了,怎么能当真呢?太子殿下曾是宫学的先生,也教过我几堂课的,我对太子,从来只有尊敬,并无男女之情,怎么能把我们胡乱扯到一起呢?”
李佶亲耳听见王萱在卢氏画像面前承认爱慕裴稹,自然不信她的话,只是王萱这话说得巧妙,其实隐含了另一层意思,李佶眼前一亮,仿佛找到了突破口。
“师生”。
“你是世家贵女,他是东宫太子,天造地设,纵然是师生又如何,如果太子看中了你,求得陛下首肯,谁又能违抗圣旨呢?”
王萱露出一个清浅自然的笑来,呼了口气,道:“世子可真是说笑了,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与太子殿下绝无可能。更何况,两年前我险些入宫为妃,陛下与先生父子情深,怎么会下这样荒唐的旨意,惹朝臣非议呢?”
李佶这才彻底放松了警惕,被王萱的话劝服了,仔细想想,好像王萱与裴稹之间确实是阻碍重重,就算太子不怕流言蜚语,端方清正的王朗和王恪,能忍得了吗?
“那你——可有心上人?”他小心翼翼的,好像呼吸稍微重一点,眼前的王萱就会像个泡影一般,瞬间破灭。
王萱点了点头,她知道李佶可能已在暗中窥探多时,就算撒谎也瞒不过他。
“但爱慕一个人,并非一定要嫁与他。”
“如果他可以抛弃一切,与你归隐山林,自此逍遥山水,做一对避世的神仙眷侣呢?你愿不愿嫁?”
“我不愿意。”王萱斩钉截铁,断然拒绝,“我有自己的家人,并不是谁的玩物,要让我抛下家人好友,与那人浪迹天涯,是万万不可能的。”
李佶一下子眉开眼笑,只是眼下王萱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他不能表现得太过。于是压下飘飘欲飞的眉头,咳嗽两声,道:“我不过是随口问问,县主天资毓秀,值得更好的夫君。对了,我方才来的时候,外头没有人看守,趁着宸王世子睡着了,我们赶紧离开。”
李佶试探着向王萱伸出手。
王萱低低应了,拉着李佶的袖角,温柔小意,与往日高冷孤傲的她很不一样,李佶以为她对裴稹死了心,幻想着自己英雄救美,王萱倾心相许,从此比翼双飞,再也不用受这世俗的眼光折磨。
本来李佶的计划是,如果王萱对他仍然不假辞色,或是今晚的谈话仍不愉快,他就直接暴露出真实面目,要了王萱,带着她远走夏虞,反正他亲生舅舅便是夏虞最大的胡商,在大端境内有许多据点,足以护着他们一路逃到安全的地方。
既然王萱如此上道,不用他撕破脸皮,那也很好,他就借着这救命之恩,再传出些流言蜚语,让王萱退无可退,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看来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李佶走到窗边,看了看外头的天光,夜已深了,万籁俱寂,他手底下的人已经将这小院重重包围,在他敲了两下窗棂之后,院中的茶树便挪了个地方。
王萱不动声色,实则已经揣摩透了他的想法,在他借着暗号与自己手下沟通的时候,走到萧睿身边,装作不小心被他绊倒的样子,塞了一条手绢在他袖中。
李佶听见动静,连忙过来扶她,说:“那宸王世子怎么办?”
“这里是他的地方,只不过是醉酒而已,我们再不走,天就要亮了。”王萱伸出脚,轻踹了萧睿两脚,让他翻过身去,把装着手帕的袖子压在身体底下,免得李佶的人过早发现。
这动作落在李佶眼里,却是无伤大雅的小报复,更显得王萱与常人没什么分别,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两人匆忙离去,地上的萧睿鼾声愈重,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另一边的裴稹策马飞奔,半路遇到派出去探查消息的暗卫,这才知道李佶狡诈,竟然将王萱往京都的方向带,藏在了东城外一处山庄酒楼中,立刻调转了马头。
李佶带着王萱,避开院中来往的仆役和客人,好在已是深夜,彻夜寻欢的人也少见,他们便没有惊动任何人,顺利地走出了山庄。等王萱上了马车,李佶才给了身后的小厮一个手势,让他回去斩草除根。
马车还未走远,山庄后院便火光冲天,一片人声鼎沸,睡梦中的人们被炙热的火舌舐醒,惊声尖叫,四处逃窜。这座山庄式酒楼虽然是李佶的地下产业,却也是正常开门迎客的,此时毫无知觉的,都是些无辜的人。
李佶想到无数人在火海中挣扎求生,脸上露出莫名的笑意。
王萱正坐在他对面,一股冷意附上她的脊背,引起可怕的战栗,她那灵敏的嗅觉,似乎嗅到了不远处浓烟烈火的味道。
“停车!李佶!”
他一脸无辜,反而问道:“怎么了?”
王萱咬牙切齿,用尽今生所有的教养,狠狠“呸”了他一声,厉声道:“李佶,我不知道你对我为何有此执念,两次掳掠我,下毒谋害我,如今,你竟然丧心病狂,为了掩饰恶行,下令烧杀无辜百姓!”
“你——”李佶瞳孔放大,呼吸紧张到了极点,指着王萱说不出话,“你早就知道了!你方才是在哄骗我?!”
“是!我后悔!为了我自己的安危去哄骗你,才会让你生了歹意,意图杀人放火,毁尸灭迹!若今日有一人因你我龃龉丧命,我必让你血溅午门,为他们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