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稹站在庭前,看见院中红梅绽放,映着纷扬白雪,又想起了永正十年的冬天,他和王萱在琅琊,共度良宵,第一次明了彼此的心意。
他的心忽然“扑通”一跳。
裴稹一把扯过架子上的银灰色披风,系在身上,一阵风似的卷过庭院,向门外飞去。
“去丞相府的护卫呢?”
“早走了。”
裴稹才跨上马,闻听此言,撇了撇嘴,把兜帽盖在脸上,停了一瞬,忽然又举手扬鞭,高喊一声“驾!”,白马便如离弦之箭,嗖的一声冲了出去。
赵元懵了:“殿下不是还要点兵进宫吗?他现在要去做什么?”
“谁知道呢?”
王家人坐在松风堂小厅中,正在围炉夜话,王萱将黄澄澄的金桔剥开,清新的香气盈了满室,橘皮扔进火盆中,浓烈而引人垂涎。
王莼靠在她身边的杌子上,手里把玩着两个桔子,神游天外。直到王萱把橘肉放在炉架上,烤出一股香甜的气味,他才侧过脸看了王萱一眼。
“都这么大了,还喜欢吃烤过的?”
“嗯,阿兄吃么?”
“你自个儿吃吧——”王莼欲言又止,偷偷看了看一旁对弈的王朗和王恪,“这事,真不同阿翁、阿耶说吗?”
“说了就能改变什么吗?”王萱露出笑意,“他们浸淫朝堂多年,阿翁更是三朝元老,恐怕早就意识到什么了。”
虽说文惠帝没什么好值得王朗忠贞不二的,但毕竟做了他十多年臣子,多少会觉得自己不义。他不闻不问,便是默认了裴稹的行为,也是在说服自己,如果说出来,反而会加深王朗的愧疚。
王莼沉默不语,太子并没有对他明确说过什么,但今日一早,全盛京的人都能嗅到空气中那股肃杀的味道,看着全副甲胄的羽林卫在京都各个街巷穿梭,连城门都戒严了,十二楼的报时钟声也停下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改天换日的前兆。
虽然不明白太子为何等不及陛下驾崩,但他们王家早已上了太子的贼船,他妹妹把心丢在太子那了,他这个平津侯,也是太子请封的,外人看来,王家跟太子,已经绑在一起了。
大端,需要新鲜的血液,世家,也在寻求改变的道路,代表顽固不化的旧统治者的文惠帝,注定要倒在这条路上。
王莼叹了口气,忽然,大门被人推开,外头的风雪争先恐后灌入温暖的室内,惹得人一个激灵,裴稹站在门口,十分恭敬地向王朗、王恪行礼。
王萱眉眼弯弯,连忙去帮他扫落身上的雪粒:“先生快请进。”
“参见太子殿下。”余下三人皆拱手行礼,王莼瞪了一眼妹妹,让她赶紧回到火炉边坐下,免得吹了寒风。
“我星夜前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裴稹笑得温文尔雅,“只是看见雪落梅林,想起了皎皎,便来见见她,打扰丞相和尚书了。”
既非亲友,也未定亲,这样的话说出来,原是十分不妥当的,但裴稹说得坦然,王萱也站在他身边,明眸含情,波光潋滟,显然是欢喜的。
王朗捋着胡须,深叹女大不中留,却也觉得裴稹是个性情中人,有着皇室中人没有的磊落,更何况两人情投意合,年貌相当,他也没什么理由阻止他们。
王恪性格稍微古板一些,虽然王家上下都知道太子殿下对王萱有意,王萱也对太子有情,甚至常常以此打趣,但做父亲的毕竟是做父亲的,没有一个父亲会对女婿有好脸色。
他冷冰冰地甩出一句:“殿下,这于礼不合。”
王朗咳嗽一声,把他拉回去下棋了。
裴稹毫不在意王恪的反对,呵呵一笑,道:“无妨,我稍后就进宫去了,不会久留。”又对王萱说:“外头吵闹,你早些休息,明日我来接你。”
“接我?”
“宫里的事都定下了,总要有个女主人。”
王萱的脸红的火烧云一般,脚尖点地,手都不知道摆在哪里合适,轻声道:“还是于礼不合的。”
裴稹垂眸,略有些委屈地说:“前些日子你都答应过了。”
王萱没想到他竟然拿曾经的玩笑话堵自己,微微一滞,道:“至少……至少……”
至少也要三书六聘,有个正式求亲的流程吧?
裴稹洞若观火,轻笑一声,掀了袍子直接在王朗、王恪面前跪下,语气铿锵坚定:“请丞相和尚书大人成就鸳盟,敏中愿一生一世爱护皎皎,生同衾死同穴,白首与共,永不分离。裴敏中此生,只要皎皎一人。”
王家众人都吓了一跳,王朗先回过神,连忙来扶裴稹,对这突如其来的求亲,堂堂一国丞相,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太子定亲不是小事,殿下还是先回宫求一道圣旨吧。”
“敏中亲缘浅薄,未曾长于父母膝下,故此无礼冒犯,只是情难自禁。若两位长辈应允,敏中立刻便能求来赐婚的圣旨。”
他说的含糊,实际却指的是前世的自己,他自幼便失怙恃,长于周清源膝下,今生给自己安排的身世也差不多,只有王萱一个人能隐约感觉到,他很认真地在说自己的情况。
“皎皎是老臣掌上明珠,自小便温文恭顺,在老臣眼里,她配得上天下所有的好男儿。儿女亲事,我本不欲干涉,只要皎皎愿意,但殿下迟早会登九五之位,三宫六院必不可免,此时信誓旦旦,只爱皎皎一人,未免有些夸大。”
“裴稹发誓,绝不会有三宫六院,如违此誓,不得好死,遗臭万年。”
王萱听了这话,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在裴稹身边跪下,道:“皎皎愿嫁。”
裴稹悄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王莼见王萱被那裴稹三言两语哄骗过去,简直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开了口:“你一个女儿家,谈婚论嫁怎么都不知羞,还不回房去睡?”
王萱昂着头瞥他一眼:“正因是女儿家,才不能知羞,嫁人的是我,知冷暖的也是我,做主的便也要有我一份,难不成阿兄要替我成亲,替我过日子么?”
“你——”王莼气得跺脚。
王朗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这些道理,想必将来也能过得潇洒。慎之,你是皎皎的父亲,她的婚事合该由你来定,你说吧。”
王恪铁青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名为“恪”,又是礼部尚书,一向被认为是谨守礼教、古板迂腐的象征,便是对着家人,也少有开怀悦色的时候。
王萱怯生生地喊了一句:“阿耶?”
“既有圣旨,何敢违之?”王恪丢下硬梆梆的一句话,推开门走了出去。一路走,一行脚印,便有两个小小的雪涡落下,他挺直的身躯,忽然苍老佝偻起来,原本健硕高大,此时却显得那么渺小,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渐渐也与风霜同色。
恪者,不渝也。
王萱只望着王恪的背影,眼泪便簌簌落下,她知道王恪心中是疼爱她的,但他天性不知如何表达,从前卢氏在,他还能抱着王萱在膝头读书,后来卢氏走了,他脸上的表情才完全消失,成了如今的模样。
裴稹抚着她的发丝,无声安慰。
王莼冷眼旁观,抱着双臂,他的小皎皎,就这样被人骗走了,胳膊肘甚至一直往外拐,连阿翁、阿耶和阿兄的忠告都不肯听,偏偏要去跳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染缸!
等将来她吃了苦……呸呸,等将来她想明白了,裴稹那个“以色事人”的也色衰爱弛了,他就把皎皎接回家,为她重梳婵鬓,美扫蛾眉,选一个年轻登对的少年郎!
风雪里传来大队骑兵穿过街道的震天响声,人呼犬吠,把他从幻想中惊醒,没好气地说:“殿下还不进宫去吗?”
王莼这么一提醒,倒把裴稹惊醒了,看着时辰,总不能错过大戏,他心下一动,忽然又想起什么,侧身对王萱道:“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我?”王萱想了想,正有疑惑未经验证,或许今夜是她得到答案的最后机会,便点点头。
裴稹笑了笑,将架子上的银狐皮披风拿过来,给王萱披上,牵着她的手,便公然从王莼面前走过。
两人踏进宣政殿,便听见文惠帝坐在龙椅上怒吼,一见了裴稹,混浊的眼睛射出一道精光,血红一片,用力将案上的镇纸砸到了裴稹脚边。
裴稹也不躲闪,长身玉立,仅仅站在殿中,便有睥睨天下的气势,比老迈无能的文惠帝,更像帝王。
德妃躲在柱子后头,喃喃自语着什么,好像精神已经失了常,萧如意就躺在她脚边,看起来十分虚弱,只是无人在乎她的死活,连个太医都没宣。
“你这是什么意思?!”文惠帝指着王萱,因为距离较远,他眼前一片模糊,竟然分不清那是谁。
“父皇,不是你宣儿臣来的么?可巧,儿臣正要进宫,向你求一道赐婚的圣旨,立嘉宁县主为太子妃。”裴稹口口声声唤着“父皇”,却没有一丝恭敬的意思。
“孽障!你休想!你不是朕的阿衍!”
“怎会不是呢?我是裴氏子,生于开阳元年九月,与父皇骨血相融,自然是‘萧衍’。”
文惠帝目眦欲裂:“阿衍已经死了!”
裴稹只是嗤笑一声,并不在乎他的歇斯底里,却也没有撕破他的脸皮。王萱望着他冷硬的侧脸,好似看到了冰层之下涌动的热流。文惠帝对裴稹,虽是移情和误会,却是实实在在给过他疼爱的,裴稹还愿意称他一声“父皇”,请他降旨赐婚,也算得上一种尊敬。
他只是想让文惠帝逊位,当一个养老等死的太上皇。
更何况,他要承受的打击,远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