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闻笙想抱抱宁远。
不是因为少年突然哭了出来。
从宁海山所在的医院回来,一路上都是这种念头,而且愈演愈烈。他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家中、第一时间将宁远紧紧拥进怀中。
可在他倾身上前、伸出手臂后,猛然想起那日,宁远大睁着一双含泪的眼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告诉他:“洛闻笙,招惹了我,你就得对我负责到底!”
他只想好好照看宁远长大。
他没想过要招惹他。
所以洛闻笙收回手、坐了回去。
少年那双被泪浸染的双瞳,很明显地从欣喜化为失落。
“宁海山醒了。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警方撤出调查,事情不了了之。”洛闻笙告诉宁远。
都在宁远意料之中。
智能手机这玩意儿,是便利,也是灾难。在正主被自己控制的情况下,指纹、刷脸解锁不要太容易。
何况宁海山犯的事儿,抖出来够枪毙十回的。他那个贪生怕死的性子,哪来鱼死网破的勇气。
宁远抹了把脸,垂着眼闷声应:“哦。”
“你偷看我查到的资料。”洛闻笙说。
宁远抬眼看他,“难道不是你放在那让我正大光明看的?”
洛闻笙书房里的一切,从不对宁远设防。
可他没想过有一天宁远会用他查到的那些东西来胁迫宁海山。
宁远的所作所为,与犯罪只有一线之隔。
洛闻笙知道,宁远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这不是侥幸,是宁远在打擦边球、在踩钢丝。
“下不为例。”洛闻笙很严肃。
“知道了,洛叔叔。”宁远把对洛闻笙的称呼一个字一个字咬得很重。
洛闻笙:“……”
“抱歉,我给你添麻烦了。”宁远道歉,但怎么听怎么不诚心。
是赌气。是气洛闻笙深更半夜回到他身边,只跟他说这些。
洛闻笙看着宁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情发生后,他焦虑过、暴躁过、紧张过、害怕过、担心过、愤怒过……
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他被宁远折腾得筋疲力尽。
可当一切尘埃落定,他还是在浓重夜色中驱车千里迢迢从市内跑到城郊,满心想着,能轻轻抱一抱这个把他的心脏捏在掌心玩弄的少年,趁他还在睡着,轻轻吻一下他的额头,好确认他是真的安全无虞。
彼时,洛闻笙看着车窗外流淌的夜色,反反复复地拷问自己,洛闻笙,你还守得住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现在坐在满脸失望和悲愤的少年对面,感情动摇得天崩地裂,全靠理智在强撑。
而理智通常会让一个人看起来冷酷无情。
宁远看着无动于衷的洛闻笙,心里委屈到爆炸。
“你还想教训我什么,一起说了吧。”宁远像只炸了毛,随时准备扑上去的小狮子。
洛闻笙搭着嘴角看着他,慢慢摇摇头,垂下眼,没说话。
他想教训宁远、教训到他哭爹喊娘的那股劲儿已经过去了。一切压力带来的烦躁褪去后,洛闻笙很清楚,宁远会作出这些事,全都是因为他。是他给的还不够。他应该对宁远更好一些。
可他不能再对宁远好下去了。那只会让宁远越陷越深。
这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气氛很沉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的那些温柔宠溺撒娇打闹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沉闷。
不该是这样的。
洛闻笙曾经很努力地想能让两人关系在维持原有状态下,让宁远慢慢放弃这段错误的感情。
可终于还是逃不过诅咒般的,沦为了世间最常见的冷暴力。
他不想伤害宁远。如果有什么方式,哪怕是伤害洛闻笙自己,他也愿意做。
只可惜,“爱”的那一方,注定是被伤害的一方。
洛闻笙起身,满是疲惫地对宁远说:“都过去了。继续睡吧。晚安。”
宁远看着洛闻笙走出去,关了灯,把房门带上。
眼前重又漆黑一片,脑子里却还无比清晰地残留着洛闻笙那因为疲惫、而稍稍有些弯曲了的背影。
宁远猛地跳下床,拉开门,炮弹似的撞上洛闻笙的后背,把人紧紧圈在臂弯里。
洛闻笙抬起手,想抓着少年的胳膊把人拽开。犹豫一秒,没动。
他一直想回来后第一时间抱抱宁远。他也觉得,自己应该主动抱抱宁远。他或多或少能体会到这两日来宁远的忐忑、失落、彷徨、无助。
但是他不敢抱。他怕自己的拥抱是误导宁远的毒苹果。
可冷漠无情,又何尝不伤人呢?
洛闻笙很迷茫。他找不到那个平衡点。
只能无为。
“对不起。”少年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哽咽。
洛闻笙一愣。
他以为宁远会说“闻笙,你陪陪我”,“闻笙,你抱抱我”,“闻笙,我喜欢你”。
他怎么也没想到,宁远会跟他道歉。而且比起之前的那句赌气似的“抱歉,我给你添麻烦了”,听起来更加真心诚意。
“真的很对不起,洛叔叔。”
“谢谢,谢谢你还是这么关心我。”
宁远说一句,停顿半晌,似在努力控制什么。
“我以后再不会这么冲动莽撞了。”
“你也早点休息。”
“晚安。”
宁远收紧胳膊,最后狠狠抱了一下,把人放开,转身回房。
在宁远放开的那一瞬,洛闻笙感觉自己的心被少年带走了。
他转身,看着少年的背影,想把他扯回来,抱在怀里,用那种能把人揉碎的力道。
他终是控制住了自己。
换来的是彻夜未眠。
宁远突然变得很乖。
洛闻笙看得出来,之前宁远乖,是一种假象,在宁远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而宁远的“目的”,就是他,洛闻笙。
现在,宁远的乖,是一种让步。
宁远开始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叫洛闻笙“叔叔”,再没了之前那种故意咬重、或撩拨、或气人的意味;他主动躲着洛闻笙,若非极其必要,绝不出现在洛闻笙面前;对视不超过两秒,宁远会主动移开目光,掩去那自心底漫上来的恋慕……
这让洛闻笙突然感觉很挫败、很自责、很焦躁。
他一个年近而立之人,竟然需要一个少年来体谅、为他作出牺牲、禁锢自己?
他想让宁远过得开心快乐,让他即便小小年纪没了父母,仍能幸福不输于他人。
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
订婚宴的混乱,以宁海山的“自残口供”告终。可是被打乱的一系列商业企划还有得忙。
洛成弘跟洛闻笙下最后通牒:订婚宴泡汤了,那就把婚期提前。在此之前,要处理掉宁远那个“麻烦”。
洛成弘实在是被宁远气得够呛,要不是秦文宇带着人溜得快,宁远非得被押到洛成弘面前家法伺候。
洛闻笙说:“爸,我做不到。”
洛成弘弹烟灰的手一顿,抬眼看洛闻笙:“你说什么?”
洛闻笙挺了挺脊背,正视洛成弘,“爸,我不会不管宁远的。婚期再议。我会在三天内拿出一份让您满意的替代方案。”
说罢,洛闻笙没等震怒的洛成弘再说什么,拎起外套走人。
“闻笙,你给我站住!”洛成弘吼住他。
洛闻笙半臂搭着外套,住足,没回身。
洛成弘张张嘴,余光瞄到自己被气得发抖的手,将刚点燃没多久的烟狠狠按进烟灰缸,调整一下气息,这才重新开口问道:“闻笙,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宁家那孩子。”
洛闻笙浑身一绷,瞳孔剧震。
什么?父亲在问什么?“宁家那孩子”指谁?宁远?他,喜欢宁远?父亲怎么会问出这种话?!
一旁的洛闻笛和洛闻筝相视一眼,脸上都写着:果然,老头子也看出来了。
洛成弘将洛闻笙的震惊的背影看成默认和反抗,多年的修养才让他没有暴跳如雷。
“闻笙,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怎么做,应该不用我说。”
洛闻笙猛地转回身,声音无法自控地发抖,整张脸都因为过度的激动而有些抽搐,“爸,我没有!我?喜欢宁远?您从哪儿看出来的?他、他还是个孩子!”
洛成弘有些意外于洛闻笙的反应。
不过阅人无数的他很快就明白,这是典型的,当局者迷。
他这小儿子看宁远那孩子时的目光都那么明显了,自己竟然完全没察觉到吗?
洛成弘还以为洛闻笙是准备出柜,仗着自己翅膀硬了,所以才无所顾忌。不想竟是不自知。
那自己岂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反倒点醒了他?
不,看他这慌乱的样子……多多少少也是早就有所察觉了吧。
唉。
“不是最好。”洛成弘看看洛闻笙,语重心长道,“闻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洛闻笙目光游离片刻,抿着唇,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三爷,您没事吧?”司机给洛闻笙开车门,发现自家主子面白如纸。这是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能让他们素来波澜不惊的主子慌成这样?
“没事。”洛闻笙坐进后排,双眼茫然地看着前方,声音发飘。
“那咱们现在回家?”司机问。
“嗯。”洛闻笙应。
车子开回别墅区,自家就在眼前,洛闻笙却突然紧张到有些神经质地探身阻止司机,“掉头掉头!”
“啊?哦、哦!”司机急忙减速,掉头,“三爷,咱们去哪?”
洛闻笙靠回后排,像是劫后余生,“随便去哪儿。”
“……啊?”司机觉得自己有点握不紧方向盘。主子这是突然闹哪一出?
“我想兜兜风。”洛闻笙疲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