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察觉到动静,目光掠过书架,看到了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小皇帝。
小皇帝慢慢把手指张开,露出一条缝,悄咪咪看向母后和皇叔,却不想对上了皇叔凉飕飕的眼神,吓得他一个激灵,赶紧转身跑回内室了。
“……”
元承再次低头看向李悦姝。
李悦姝扶着他的四轮车站起来,挣了挣被他拉住的那只手,却挣不开,她心脏狂跳,勉强笑着道:“我没有要做什么啊,这不是不小心把你衣服弄脏了,喊个小内官过来给你换衣服。”
元承玩味道:“不小心?”
李悦姝重重点头:“就是不小心,咱们现在可是同盟,我往你身上泼水干什么。”
元承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抿唇不语。
若真是不小心,为何偏偏长顺不在?就算长顺不在,随意喊个清凉殿伺候的小内官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她的人来?
元承拉着她的手腕没松开。
李悦姝慌乱极了,只好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她现在有些怕,只觉得之前的猜测要被证实了,瑞王明明体弱多病,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样的力道,怕也就是从前的先帝,才会有……
李悦姝自然不知道私底下没人的时候,元承在自己的府中是如何锻炼的。
此时她睫毛微颤,竭力压下内心的恐惧,想找回之前面对瑞王时的那份从容。
她还记得之前在水川别院的时候,瑞王也是像现在这样,拉着她的手不放,那时候她生气极了,骂他不尊重,甚至还扇了他一巴掌。
再动手她肯定是不敢了,但做出一个太后被冒犯时该有的生气反应,她还是做得到的。
李悦姝柳眉倒竖,喝道:“你松开!”
元承静静地看着她。
李悦姝掰着他的手指往外,察觉到元承的力道渐渐收了,她猛地一下子抽回了手,皱着眉头,脸上一片气呼呼的表情活动着手腕时,她眼风恰好扫过元承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
干净白皙,没有伤疤。
李悦姝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查豆在屏风外喊道:“太后,王爷,衣裳已经送到侧间,还请王爷移步。”
元承道:“不用伺候,一会儿我自己过去。”
查豆迟疑了一下:“这……”
李悦姝道:“你退下吧。”
她心说,确实不用查豆伺候了。
她之所以“失误”泼瑞王一身茶,不过是为了借着他换衣的功夫,让查豆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疤。
因为她想着,就算是易容,那一个人的身形,总该不变的吧?若真是先帝,那他身上就该有疤的,刀伤箭伤,大大小小的,总能证明。
可眼前这个“瑞王”手腕上没疤。
李悦姝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手法遮住了,还是说她的猜测是错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没有再让人伺候他换衣的必要了。
“七弟,你去换衣吧。”李悦姝面上神色冷淡,摆出一副有些生气的模样,道,“我也该走了。”
她理了理袖子,遮住刚刚腕上被他捏出来的一圈红痕,抬步朝房门处走去。
“等等。”元承却突然出声。
李悦姝顿住步子,一颗心跳得又快了些。
元承侧目看她:“以后政事堂议政时,我希望你也在。”
李悦姝听他没有再纠结她泼他一身水的事,暗暗松了口气。
“好。”她现在就急着赶紧离开清凉殿。
元承继续道:“从前你不爱管事也就罢了,以后必须要管。”
“好。”被赶鸭子上架罢了,要管就管。说不定日后她真的大权在握,女主天下,再也不怕他了!
元承嗯了一声:“你走吧。”
李悦姝抬步离开,步子走得飞快,逃也似的离开了清凉殿。
瑶光殿外,李业成举荐到她身边的廖淮正带着一小队禁卫巡逻,正好经过殿门处。
李悦姝犹豫片刻,叫住了他:“廖大人。”
廖淮驻足,拱手向李悦姝一拜:“见过太后。”
李悦姝道:“你跟我进来。”
廖淮微怔了怔,跟身边的禁卫小声交代了几句,跟着李悦姝步入大殿。
李悦姝转身看向他,状似随口问道:“你右脸上的伤,很醒目吗?一直都要带着面具?”
廖淮道:“此为陈年烧伤,形容丑陋,臣怕惊着太后,因此不敢露出真容。”
李悦姝道:“无妨,你摘下来我看看。”
其实上次廖淮第一次到她面前来的时候,就应该以真面目示人,但那天李悦姝心神不宁,脑子里全都是乱七八糟的猜测,才给疏忽了。
廖淮也知道宫内带面具当差不合规矩,若不是因着宣威将军李业成的举荐,他根本不够格入宫做禁卫。因此他没有犹豫,便依言照做了。
银质的面具被拿下,露出了狰狞的半边脸,曾经被烧伤的地方发黑,与另外半边清俊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
李悦姝怔了怔,道:“带上吧。”
她问:“这样的疤痕,没有法子遮一遮,只能用面具挡着吗?”
廖淮带上面具,垂目笑道:“太明显了,怎么遮?”
李悦姝便说:“我听明衍兄说过,外族有善易容术的,可以把一个人的脸变成另一个人,这种疤痕,竟然没办法遮吗?”
廖淮道:“伪装成另一个人的前提是,两个人身形相仿,脸型相差不大,才能在眉骨处动动手脚,像臣这种大面积伤疤,脸上凸凹不平的,就算再怎么涂抹遮挡,也会有痕迹,一眼便能看出,还不如直接戴一个面具。”
李悦姝若有所思。
她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之前廖大人进宫,哀家也没多跟你聊聊,因此今天才把你叫进来。往后哀家出行的安危,可都要拜托廖大人了。”
廖淮拱手道:“这是臣职责所在。”
李悦姝含笑唤了一声:“温绫。”
温绫应声而出。
“把库房那套羊脂玉砚取出来,送给廖大人。”
廖淮连忙谢恩。
……
元承在侧间换完衣服,出了清凉殿看见长顺,瞥他一眼,问:“跑哪儿去了?”
长顺挠了挠头,说:“之前奴婢在这殿外,出了一身汗,有个宫女姐姐就劝说让奴婢去旁边的罩房里喝口绿豆汤。”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元承,有些委屈地说:“奴婢没想到您刚刚会突然叫人。”
元承:“……”
长顺到底不是宫里的内官,有些规矩是散漫了些。
元承道:“以后别再这样。”就算揭过了话题。
长顺连连点头:“奴婢再也不敢了。”
长顺推着元承在宫道上走,顺着一侧路边的树荫往行宫外去。
元承半阖上眼,一手搭在四轮车的扶手上,屈指轻敲。
长顺明摆着是被人特意支开的,李悦姝也是故意往他身上泼水。
她让人看他换衣,是想观察什么?又是想确认什么?
还有昨日,长顺说李悦姝一直盯着他看,其实那会儿,李悦姝对他的态度,就有些怪异了吧?
元承回头望了一眼掩映在绿树丛林中的层层殿宇,目色深了一些。
他的小皇后,应该是知道了。
……
廖淮走后,李悦姝发怔地看着自己仍留有一丝红痕的手腕,回忆着自己最近几个月跟瑞王见面时的一点一滴。
瑞王的手腕是干净平滑的,绝对是没有受过伤的手。
而廖淮也说了,就算是易容,也不可能把疤痕遮成那样。
所以……瑞王不是先帝。
可瑞王给她的感觉,汪善的态度,她留意到的那么多细节,都在告诉她,瑞王就是先帝。
她是该相信切实的证据,还是该相信自己内心的感觉?
李悦姝心里乱了。
她闭上眼,任由多种思绪在脑海中碰撞,交织。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瑞王手上没疤,只能说明,瑞王的身体,不是先帝的身体。
“是朕啊。”
“朕的肉身没了,魂魄却还在呢……”
李悦姝霍然睁开眼睛。
那个曾经吓了她一跳的梦,是不是就代表着某种暗示呢?
所谓魂魄,是当真存在的吗?
瑞王、先帝……
李悦姝独自一人坐在榻上,发呆了很久,很久。
直到汪善出现在屏风处,轻声唤她:“殿下。”
李悦姝抬目看去。
汪善趋步至前,躬身递上来一张字条。
“这是瑞王殿下给您的。”
李悦姝垂目看去,纸条上的字迹龙飞凤舞,狂放不羁,用先帝最常用的笔法,写下了简短的一句话。
他邀请她,明日午后,碧波湖相见。
李悦姝猛地收起字条,把它团成了一个团。
除了传话之人是汪善,不是美貌的小宫女之外。
一切都好像跟梦中的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