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嘉懿皇后到访,京兆伊连忙出来迎接,把李悦姝迎到署衙后院的一间小屋子里。
李悦姝无意惊扰更多人,她只是想来见见廖淮——或者说是李琮,解一下心中的疑惑。
无关人等都退了出去,温绫侍立一旁,李悦姝坐着喝了会儿茶,李琮便从门外进来了。
他并没有穿囚衣,依旧是寻常的圆领袍衫,头发梳得整齐,面色正常,精神气色都好,看起来在这里并不是被当做囚犯看管的,甚至像是做客。
李悦姝放下杯盏,抬目看去。
李琮拱手作礼:“殿下。”
李悦姝没应声,她只是盯着李琮的面部,细细端详。
李琮右脸上有拳头大小的烧伤,她之前见过,也只见过那一次。他脸上惯常带着银质的面具,遮住半张脸,面具上靠近耳朵的那一边,则有一些延伸,边缘直冲眼角,将右边的鬓角、太阳穴的部位都覆盖住了。
李悦姝轻声问:“能把面具摘下来我看看吗?”
李琮掀起眼帘,对上她的目光,稍作迟疑,便依言摘下了面具。
李悦姝站了起来。
温绫悄悄地退出屋外,掩上房门。
李悦姝走到李琮面前站定,凝视着他的眉眼看了半晌,道:“我尽力在想你右脸上没有疤的样子,才能隐约觉出来,的确是有些儿时的影子的。”
李琮心上一颤:“殿下……”
“所以你是害怕被认出来,才把自己的脸弄成这副样子的吗?”李悦姝问。
李琮默了默,唇间溢出微不可查的叹息:“被你猜出来了。”
李悦姝看着他,“你是我哥,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通过陛下让我知道呢?”
李琮到她身边已经有将近五个月了,他有很多机会向她表明身份,与她相认,可他没有。他只是沉默着,安静地在她身边做一个侍卫。
李悦姝心中有些酸涩,为着与自己的至亲之人,相隔咫尺,而自己却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被大伯父养了那么多年,早就忘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了呢?”李悦姝问,“所以你宁可自己报仇,也不要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她已经问过了京兆伊关于之前茶馆刺杀一事的调查结果,知道这一切是李琮策划的。
李琮苦笑道:“殿下您想多了。”
李悦姝道:“我是你妹妹,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李琮默然片刻,道:“不是你想的这样。”
他双瞳漆黑,平视着她,与她解释。
“不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负担太多。毕竟你当时身在云州,又那么小,本就不知道那些事。我就觉着,你一辈子不知道,也挺好的。
“其实当时宫变,新帝登基,李正安被罢官,我以为根本不用我动手,他就该死了。谁知道新帝会手下留情,让他去外地做官。
“我知道这是看了你的面子。所以我就想,如果让皇帝察觉到,李正安对你的恶意,他一定不会再手软了。谁知道他还能那么冷静,愣是等到案子深入下去,查到我头上。”
李琮对李正安怀有恨意,因此他提起李正安,都是直呼其名,而不叫“伯父”。
李悦姝垂下眼,跟着改口:“是我劝了他,我觉得李正安……不是那等莽撞之人。”
李琮道:“我知道,当晚皇帝与你在一起。”
他笑了笑:“所以我只能自爆身份,与皇帝说明缘由,以求自保了。”
他还记得那天新帝坐在高位上,冷眼睨他,语气冷淡至极。
“算计朕,算计皇后,这就是你当兄长的所作所为?”
他当即跪拜下去,俯身叩首。“臣不敢。臣之所求,只有凶手归案,还臣父母一个公道。若能得偿所愿,臣愿一死,无悔。”
新帝当然能看透他的想法。
他栽赃若成了,根本不用暴露,目的就会达成。
若不成,那他自爆身份,凭借着他和嘉懿皇后的这一层血脉关系,新帝不但不会杀他,还会帮他彻查当年的事。
所以他一直在算计新帝。
也正因为是这样,新帝才依然把他关在京兆府,不让他出去——这已经是惩罚了。
李琮低笑了一声。
他的衣服都是在得知李悦姝会来见他之后才换的,在此之前,他和别的囚犯一样住的牢房,穿的囚衣,只是那牢房比别人的干净一些罢了。
但他不会告诉李悦姝这些。新帝已经足够宽容,他若再多事,就是不识好歹了。
李悦姝问:“所以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琮微怔,目光变得恍惚起来。
高宗皇帝膝下七子,活下来平安长大的只有四个。老大楚王,老三景王,老四寿王,老七瑞王。
景王即是元承,楚王则是元祺的父亲元崇。
十三年前,楚王年仅十七,初初步入朝堂,被高宗皇帝指去户部历练,因头脑聪颖,处事机敏,很快便崭露头角,显露出自己的政治才能,在朝中颇有一批支持者。
那个时候,元承十五,刚到西北,从军不到一年。
李琮道:“当时李正安已经是户部侍郎,自然而然地亲附楚王。父亲在御史台做事,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父亲似乎知道了关于楚王的什么罪证,准备等到朝会的时候去弹劾他。却没想到休沐那天,只是带着我和母亲去寺里上香,就……”
李琮面上带了痛苦之色,他垂下头,似乎是忍了又忍,才勉强没有在李悦姝面前失态。
李悦姝听明白了,李正安一辈子都在为了权势而不停地算计争斗,她没想到她的父母也成了那些阴谋诡计里的牺牲者。
如果事实真如李琮所说,那李正安还挺狠心的,下手又快又狠——他们是亲兄弟啊,怎么就能下得去手呢?
李悦姝低声道:“那些罪证,恐怕也会牵连到李正安吧。”
李琮道:“应是如此。按理说李正安是楚王一派,却没想到楚王死后,转头就能扒上景王,后来一路高升,直到官拜尚书令。”
李悦姝默然半晌,道:“他藏得好,与楚王来往应也是慎之又慎,在外人看来,便只是正常交往罢了。况且先帝与楚王并无龃龉,也没道理打压楚王在户部时相熟的那些大臣。”
李正安确实于政事上颇有天分,长袖善舞,门生众多,再加上她这个与先帝八字相合的皇后……不可否认,她的存在本身,就给李正安专权乱政提供了基础。
真相知道的差不多,李悦姝该回去了。
她缓和了下思绪,看看李琮,问:“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京兆府?”
李琮眸中划过一丝无奈之色,垂首道:“陛下的意思,是等查明当年的真相之后。”
李悦姝并无异议。查案本来就需要时不时盘问,李琮留在这里,想来也是为了办案。
于是她点头道:“好,那我就先回宫了。”
李琮送她出来,看她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帘被放下的那一刻,突然出声唤道:“妹妹。”
李悦姝掀开车帘一角,轻声:“怎么了?”
李琮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她,犹豫道:“你和新帝……”
李悦姝平静道:“哥哥不必担心。”
李琮松了口气:“你心中有数就好。”
二人便分别了。
立时便有几个衙差围上来,请李琮回去。
李琮摇头叹道:“回吧,回吧。”
他算是知道了,新帝在妹妹面前是一个样,在他这种外人面前,又是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