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阙避而不答,掷下一句“早点休息”，离开浴室。
夏挚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出去时，房间里的灯光熄了大半,只剩一盏小小廊灯自顾自地亮在头顶。夏挚简单擦了把头发,将廊灯按灭,路过魏阙床边的时候忍不住瞥了一眼，细小的水珠沿着发丝不断滴落,很快洇湿一片枕头。
夏挚翻上床,拉起薄被盖过腰腹,心口像是堵上一团湿头发,烦闷得厉害。
旁边的床上没有任何声响。黑暗中,夏挚阖着眼睛，一秒一秒地在心里数着。七千二百秒后，他起身，披一件衣服，打开房门，轻轻走出去。
午夜一点的时间，夏挚抛开基本礼貌,厚着脸皮敲响戴拙和乔惊蛰的房间。
“谁？”
“我。”夏挚轻声道,“找一下老乔。”
房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乔惊蛰穿一身夏威夷风格的真丝睡衣,看向夏挚的模样有点傻气：“找我？”
夏挚应了声,门缝里照出些许暖黄的光。他往里一看,戴拙正盘腿坐在床垫上，面前摆着大富翁的游戏盘。戴拙见夏挚瞧过来，弯着眼睛冲他笑。
夏挚一见他这团笑脸，阴郁的心情散了不少，点了下头，又对乔惊蛰道：“出去聊聊？”
乔惊蛰心里打着鼓，小小的忐忑，大大的好奇，两只脚从善如流地往外挪：“聊几块钱的？多的话我买两包酒鬼花生助助兴。”
要搁平时，夏挚肯定顺着他的玩笑接下去了，这次只是淡淡地回：“几分钟。”
乔惊蛰听出这三个字包裹的低沉心情，敛了几分不正经的笑意，跟着夏挚往前走。
客栈形状类似客家土楼，二十间房间围城一个饱满的圆环。夏挚找了个没人住的位置停下，侧过身，语气斟酌：“有件事情，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乔惊蛰剑眉一挑：“关于谁？”
“魏阙。”
乔惊蛰笑了，说出的话来却有所保留：“阙爷的事儿，我可做不了主。”
“不说也没关系，”夏挚不想为难他，拽了下披在肩上的外套，微绷的手指透出几条笔直筋骨，“出副本之后，我找别人打听打听。”
“不是，”乔惊蛰捋了把金桔色的长辫，一般男人做这动作，难免会显得女气，出现在乔惊蛰身上倒是有种天涯客的浪荡劲儿，“您总得说说，是为了什么事儿不是。”
乔惊蛰说这话之前，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不涉及机密任务就会告诉他。
——他看出了夏挚的执拗。
夏挚看着他，单刀直入：“魏阙是不是无法离开【妖怪乐园】？”
乔惊蛰愣了下，短短几秒，他在脑海里过了无数个问题，没能料到夏挚张嘴是这句话。
“呃、怎么说……”乔惊蛰舔了下嘴唇，“这事儿也不是秘密。确切地讲，【曳杖队】里所有的成员，都无法离开【妖怪乐园】。”
夏挚蹙眉：“为什么？”
乔惊蛰吐出两个字：“【注灵】。”
“【注灵】？”
乔惊蛰背过身去，撩开睡衣领口，露出左侧肩膀：“这儿，”他指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印痕，“【注灵】的标记，每个人的位置和形状不一样，阙爷也有，具体位置没给人看过。”
夏挚盯着那个凤尾花似的印痕：“这东西，有什么用？”
乔惊蛰掩起衣服，往朱红色的廊柱上一靠：“你应该听说过，【曳杖队】整体实力惊人，哪怕是最底层的小卒，也要有8级实力。”他顿了一下，为自家组织正名，“不是夕阳哥那种水货8级。”
夏挚嗯了声：“这事儿真的么。”
“算真，也算假。”乔惊蛰道，“【曳杖队】的所有成员，确实没有低于8级。只是都经历了【注灵】。”
乔惊蛰见夏挚目露不解，先一步解释：“【妖怪乐园】公认的提升等级的方式，是做任务攒经验。其实还有一条途径，只是一般人触及不到，那就是【注灵】。”
“玩家最合适的【注灵】等级是6到9级之间，成功后依据个人基础素质的不同，会有两到三级的提升。完成【注灵】的玩家，不仅会出现等级方面的提升，灵池也会比同等级玩家深邃许多，甚至连基础属性也能增加。在遇到相同等级的对手，战斗起来会占据极大优势。”
夏挚听得邪门：“会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不会。”乔惊蛰笑笑，声音转低，“有【注灵】能力的人，整个【妖怪乐园】也只有两个，夜杖王就是其中之一。要知道，玩家一经【注灵】，就要为灵主马首是瞻，相当于受到第二层系统的管控。这样的好事，其他顶尖高手，尤其是五大城主，难道不想要吗。”乔惊蛰看着他，眼瞳洞洞如夜，“他们想，却不能。这是夜杖王从系统那里得来的权限。”
“马首是瞻……”夏挚冷下脸，“所以，只要夜杖王不放人，你们谁也走不了。”
乔惊蛰扑哧一笑:“兄弟，”他乐得简直没边儿，“夜杖王肯放人，这【妖怪乐园】也出不去啊。你既然问到这程度，应该知道离开的条件是什么。就算集起了五大城主的信物，那夜杖王呢？他纵横【妖怪乐园】十年，手下编织了多少高手，暗中拉拢了多少势力，没有人清楚。”乔惊蛰叹口气，“坏了，我这一得意忘形，连老大都有胆子吐槽了。”
夏挚不去理会他的肆态，只问：“如果夜杖王不放人，魏阙执意要走，会发生什么？”
“你违背系统规则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乔惊蛰张开五指。雨过天晴，清清朗朗的夜风从他指缝间穿过，他盯着掌心的纹路，像盯着一座出不去的牢笼：“一旦踩到那条红线，是会变成妖怪的。”
幽灵列车中的那幕撞入夏挚脑海，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系统的强制管控，充斥着满满的，对人类的恶意戏弄。这么久过去，那种感受并没有消散，反而像沾过水的白纸，随着时间，一层又一层地糊在夏挚心口。
厌恶到喘不过气。
夏挚半响没有找回自己的声音：“……夜杖王那么强，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
“如果你在这个世界拥有了权势，地位，财富，以及凌驾于任何人的能力，”乔惊蛰说，“而你回到现实，则会失去一切，便会原本那个乏味的普通人。还想回去吗？”
夏挚目光清亮，坦坦荡荡：“想。”
乔惊蛰摇头苦笑：“你想没有用。虽然很残酷，但这就是当前【妖怪乐园】的上位者心理。”
水银般的月光从天边流泻而下，乔惊蛰看一眼那轮半圆的月亮，轻如叹息的：“有些梦，做不得。”
夏挚深吸一口气，攥了把游廊扶手：“我这人死心眼……”手指被夜风吹凉了，心脏却滚烫，“这梦，我做定了。”
乔惊蛰呆了呆，他不知道，短短几个字，能令他心脏砰砰直跳，好像只要跟着他说一句，这个梦，就能成真一样。
“……夏挚……”乔惊蛰清清嗓子，压下心里那个可怕的，即将冲出牢笼的念头，“你和阙爷，到底怎么认识的？”
“福利副本认识的，”夏挚心中迷茫，歪头想了想，“他的话，应该是在电视上看到我的吧。”
乔惊蛰：“我听小戴说，你以前是童星？”
“对啊。”夏挚笑笑，“小时候喜欢唱两句，家里有点这方面的关系，弄到电视上显摆了两年。”
“挺好，”乔惊蛰抿了下嘴唇，浅笑着。
“挺好的。对魏阙来说，能够遇见你，一定是重要而美好的事情吧。”
交谈过后，两人简短地道了句晚安，回到各自房间。
夏挚轻手轻脚地躺回床上，大脑犹自鼓烫，他知道，自己今晚飘了。
不光说出了那样的话，内心深处，也有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告诉他，去做，去拼，去实现。
在现实世界里，他仗着家庭背景横行惯了，不自由，毋宁死。
夏挚拉过被子，一直盖到口鼻间，他瞥一眼魏阙，和他出门时没有任何不同，保持着那副吸血鬼睡姿一动不动。
十五岁的时候，他已经独身一人，落入这魍魉世界了吗……
夏挚想象那副画面，少年时的魏阙，弱小的魏阙，孤僻的魏阙，挺着瘦削的脊背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里独自行走的魏阙，眼眶里生生的酸。
操。
他无声地咒了一句，翻过身，紧紧闭上眼。
别想了，人家现在可牛逼着呢，逮人进中央水牢，值班结束都能让一众玩家开派对庆祝，走哪儿也能令人喊一声爷。
十分钟后，薄被下的身影轻轻一动，又一动，夏挚翻身而起，闷不做声地看着旁边的床。
床上景象依旧。
夏挚闭了闭眼，从商城里买了个干燥柔软的枕头，踩着拖鞋迈出一步，捞起魏阙的后脑勺，垫在下面。
这头猪，睡得倒是起劲儿。
夏挚把湿哒哒的枕头扔进角落，面无表情地翻回被窝，几分钟后，陷入了沉沉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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