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皇上盯着镯子上那莲花状的沁道。
“这是小人的手镯。”
“拿来给朕看看。”
云浅不知道皇上何以这般在乎这手镯,可听他说话如常,心里却是安稳了不少,忙把镯子呈了上去。
皇上拿着手镯,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有些激动地问:“你从哪得到了这个镯子?”
“这个镯子原不是小人的,乃陆夫人所赠。上次小的在锦瑟轩受了惊吓,陆夫人就送了这个血玉手镯给小人压惊。”云浅据实答道。
这个镯子让皇上想起了三十年前,他在祥国公府当护院时发生的事。
那是个午后,国公府小郡主萧汐若的手镯不小心弄丢了。
他看她急得很,陪在她身边找了又找。
见她累得满天大汗,他心疼地对她道:“郡主,找不到就算了吧!”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本郡主以后还要传给我的女儿呢!”汐若委屈着急地嘟囔道。
“那……这太阳太大,郡主先去树下休息,我再替你找。”即显举起手挡在了她的头顶上,想替她遮挡烈日。汐若突然叫了起来,从地上捡起一只血红色的手镯,眉开眼笑道:“你看,我找到了。”
“太好了。”看见她笑,即显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阳光下,她的那张笑脸如春花星辰般璀璨迷人,他红着脸看着她,出神地说了句“好美!”
汐若以为他在夸玉镯,在他面前晃了晃镯子道:“嗯,这是采自高山上的血玉,十分名贵。还有,你看这团粉红色的絮,像不像一朵莲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全天下再也不会有第二朵了。”
皇上回过神来,久久地看了看云浅,又看了看手镯道:“你知道汐若为什么要把这镯子给你吗?”
“因为陆夫人关心我……”见皇上仍盯着她,云浅想了想道:“因为小人的母亲是陆夫人的至交……”
皇上听她的语气,倒是对镯子的来历完全不知。
他记得十六年前,汐若怀了个女胎,十五个月了还未分娩。
那时血月频现,天灾人祸,时局动荡,宫里宫外都说汐若怀的是妖胎。他无奈之下,也是为了保住汐若,便下令赐死了刚出世的女婴。
他记得当初前去陆府监督查验的是符英,符英跟汐若有仇,不应该会替她隐瞒,汐若的女儿应该十六年前就死了,可云浅若不是汐若的女儿,为何那么像她?她又为何要把玉镯传给云浅,而不是名义上的女儿云洢呢?
或许,这一切,只有汐若能给他解答了。
皇上看了看云浅,径直走向了书桌。
云浅见他提笔要写字,赶紧起身去研磨,待墨研好了又跪回了原地。
皇上微微一笑,挥笔写了一封短信,才道:“别跪着了!”
云浅站了起来,皇上把一封信交到她手上道:“你替朕办一件事,把这封信交到汐若手上。”
“皇上……”
“朕知道你有办法,这封信的内容若被朕和汐若以外的人知道,朕就砍了你。”
“是。”皇上从没对她说过如此严厉的话,云浅全身一振,恭谨地接过信道:“小人一定尽心办好此事。”
皇上没再说什么,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云浅把信包好,托人送到了听雅园。她知道如果没有意外,榆姨见了她的小笺,定会帮她把信送到陆夫人手上。
*
这一日后,皇上连着好几天也没召见她或到栖梧殿来。
如此风平浪静,倒叫云浅心里更为忐忑,惟璟此时已离了洛川,去往裴州,至少得三个月后才能回来。她想找个人出出主意都找不到,不免自怨自艾。
青空听她又长吁短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以前心里只有云浅,事事想着他,如今心里却多了个惟琋。
一开始她是迫不得已才到锦瑟轩去和惟琋见面。怎知,时间长了,两个人熟络了起来,她竟天天都盼着见到他,和他说话。
她知道她是喜欢上惟琋了,可惟琋是皇后最疼爱的儿子,当今的穆王,而她只是个小宫女。
她终于明白云浅当初知道惟璟的身份时,内心有多么煎熬难受了。眼下,偏偏皇上还要给她添堵。她想去求助惟琋,又觉得惟琋能改变些什么呢?
两个人正各自烦恼着,秋蕙紧张地走进来道:“司乐,王公公来了,快出来接旨。”
“接旨?”云浅愣了一下。
秋蕙笑道:“看王公公的神情,是件好事,可能是皇上下旨封司乐为嫔了,司乐总算熬出头了。”
云浅听到秋蕙这么一说,心头一阵发凉,整个人都有些站不住了,青空忙扶住她道:“姑娘,先去看看吧!”
秋蕙见状,还以为云浅是欢喜过了头,忙和青空搀扶着云浅往正厅走去。
王公公已在那等候多时,见了云浅,讨好一笑。
云浅先向她曲了曲膝,而后跪到了地上,准备接旨。
王公公微微一笑,打开圣旨,朗声道:“司乐赫连云浅知书识礼,丽质轻灵,淑慎性成,警慧纯孝,深得朕心。今收为义女,赐姓安,封思公主。徽章载茂,永绥后禄!”
“义女”、“思公主”,云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跪在一旁的青空和秋蕙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王公公宣完旨,见云浅迟迟未接,笑了笑道:“老奴恭喜思公主,还请公主接旨吧!”
“云浅谢主隆恩。”云浅下意识地叩首,恭敬地接过圣旨,看着握在手中的圣旨,整个人仍云里雾里的。
皇上收了她为义女,就意味着他不会再让她做他的女人。这于她而言,是天大的好事,可皇上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收她为义女呢?难道是因为送给陆夫人的那封信?
“公主还得亲自去向皇上谢恩。”王公公提醒道。
“谢王公公。”云浅给秋蕙递了个眼神,秋蕙赶紧递上了几腚金子。
“哎呀!公主,这可使不得。”
“小小心意,给高公公喝茶的。”云浅道。
王公公见却之不恭,这才眉开眼笑地收下了。
“姑娘,你成了公主了。”王公公走后,青空率先兴奋地喊了出来。
“不是妃子,做个公主也很好。没错,皇上膝下公主太少了,所以一直以来是把咱家主子当女儿疼。”秋蕙恍然大悟道。宫里娘娘多,公主少,做皇上的女儿可比做皇上的女人好太多了。
云浅看着她们两个高兴的模样,茫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庆幸的笑。
如果这次真的是陆夫人成全了她,那她以后定会竭尽全力报答她的。
*
三日前皇上交给云浅的那封信上,其实写的是他约萧汐若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当年他登基的前一夜,萧汐若在城楼下跟他说要与他死生不相往来,六年前,因惟璟惟琋中毒一事,她破了誓言,进了宫与他见了一面。而后这几年间他们再无交集,不是他不想见,而是她不愿见,只是这一次,他知道她不会不来。
第二日下午,他换了身便服,只带了几个随从,悄悄地离开了皇宫。
到了约定的地方时,汐若已在那等他。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哪怕他们都已历尽千帆,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心仍在悸动。
“皇上。”她轻唤一声,走了上前来,云鬟雾鬓,依旧是光彩照人。
“汐若。”他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真好,朕总算又见到你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信守诺言的人,不曾想在这事上竟屡次违誓。”
“你立的那叫什么誓?违了好。”皇上笑了笑,拉着她的手坐下,忽而严肃道:“你老实告诉我,云浅是不是你的女儿?”
“不是,皇上忘了吗?我的女儿早被你赐死了。”眼前这个人到底是皇上,虽然她知道她在他心里举足轻重,可欺君乃是大罪,关联到整个陆府和紫竹庄,她又怎么能认。
今天她来与他见面时,在衣着妆容上便费了一番心机,衣服上的兰花是他最喜欢的,再加上精致的妆容,哪怕她已不再年轻,照样是风情万种,楚楚可人。
之前已做了那么多功夫,眼下,她只能哄他到底了。
汐若认真地看着皇上道:“云浅虽然不是我生的,但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女儿。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在想,一定是老天爷可怜我膝下无女,才安排我和她相见的。”
皇上听到她这么说,一时间不知是真是假。
汐若见他有些动摇,嗔怪一笑道:“若不是你看上她的美色,让她进宫,我可是要认她做女儿的。”
“你这话说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发现他还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难不成我倒冤枉了你,我虽不在宫里也听说皇上对那孩子另眼相待,意欲收入后宫。”汐若故意这样说,见皇上没有立刻否认,假意发怒道:“你果然……”
“朕宫里的嫔妃原本就没几个……”
“你是皇上,要多少女人有多少女人,可我不许你打云浅的主意,她是南淑仪的女儿,那就是我的女儿,你如果纳了她,我日后若想起了你,只会当你是我的女婿。”
“你今天怎么蛮不讲理……”
“是皇上太气人了,云浅来洛川时,淑仪托我好好照顾她,皇上若纳她为嫔为妃,你后宫那些个女人能放过她吗?若云浅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淑仪?她可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汐若含怨忍泪地说着。
皇上赶紧解释道:“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朕又没拿她怎样?”
“皇上之前还想把她送给大月国王。”
“是朕,是朕不对,朕不知道你这么疼她,那你说说,朕怎么做你才高兴?”
汐若破涕为笑道:“皇上能放那孩子回南阳吗?”
“你这是为难朕?”
“是汐若考虑不周,那便求皇上不要宠幸她,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让她在宫里安稳度日吧。”
皇上想了想,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背道:“这样吧,朕收她为义女,封她做公主。”
汐若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愣了良久道:“皇上真要如此抬举她。”
“朕一直都很想跟你有个女儿,朕看着云浅时曾想过,如果我们有女儿,应该就是她那样的模样。”皇上叹道。
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给他生下了云非。换做以前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她是一定是要生气的,眼下,为了云浅,她只能隐忍,咬牙道:“一个儿子就够我受的了,你还想要女儿。”
“非儿受了陆弼卿的撺掇,有意疏远你和朕,有时确实也让朕心寒。但他是朕所有的儿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如果不是不能认回他,那朕一定立他为储。”
“皇上怎可有这样的想法?皇上若要认回他,立他为储,汐若宁愿拉着他一同赴死。”汐若像看着疯子一样看着眼前这个和她纠葛了半世的男人。
“朕只是随口说说。”皇上缓了缓语气,摸了下她的脸道:“朕真是拿你们母子俩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辈子遇见你,也不知是我的缘还是我的劫?”
他不知道,她又何尝知道。作为一个母亲,她眼下所盼的,便是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快乐。
皇上愿意放过云浅,她已经很满足了。
“皇上,时辰到了,该回去了……”王公公在外边敲了下门,小声提醒道。
皇上抱了抱汐若,抚了抚她的肩膀道:“朕回去了。”
六年未见,见了面相聚的时间也不过半刻须臾。
“皇上保重……”听到他要回去,脑海里闪现出了许多昔日离别时的情景,眼泪蓦地涌了出来。
“你也要保重。”皇上替她擦了擦眼泪道:“一晃眼这么多年了,朕觉得朕都老了,月儿还是这么年轻美丽。真怕再见时,朕会老得你都认不出来,到时还请月儿不要嫌弃朕。”
汐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心里似有千斤重,千万句话想对他说,最后只是轻轻地唤了他一句“安郎”。
听到这一句“安郎”,皇上的眼睛也红了,忍着泪推开了她的手,默然离去。
“皇上。”王公公见皇上出来了,行礼迎了上去,哪知却看到了他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皇上,要回去吗?”
“走。”皇上说着上了马车,王公公随着他上了马车,颤巍巍地掏出了一条干净地白手帕。
皇上接过他的白手帕,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渐渐地平静下来道:“她始终都不相信朕,永远都低估朕对她的感情。”
“皇上是说陆府的那位?”
进了门,看见她刻意打扮的那一刻开始,他心里就已经有七分肯定,后来,她又欲盖弥彰地说了那么多话,他便有了十分的肯定。
就算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违了自己的旨意又如何,只要她跟他说实话,他完全可以不追究,放了她,放了整个陆府。
可她却选择撒谎,在她的心里,他始终是皇上,所以她不信他,还提防着他。
他本也想质问她几句,可见她那么拼命地在自己面前掩饰,他只好配合她演戏,毕竟千辛万苦才得以相见,而她又是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
兰言见皇上离开了,缓步走进了屋子,见汐若正坐在椅子上默默垂泪,皱着眉道:“郡主,皇上不相信你吗?”
“他知道我在撒谎,可是他选择相信我,放过云浅,放过陆府。”汐若闭了闭眼,任泪垂下。
“这不是遂了郡主的意吗?郡主为何还这般伤心?”
“我伤心,是因为我让他伤心。”汐若擦了擦泪站了起来,戚戚一笑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罢了!”
兰言搀住了她,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