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许久,天越来越冷,一弯残月孤零零地挂在枝头,静静地俯视着巍峨寂寥的皇宫。
皇后领着采苓和习秋,踩着月色来到了长乐宫。
近来政事繁忙,皇上每天睡得很少,到了此刻仍在伏案批阅奏折。
皇后不许太监传报,缓步走进了带着暖气的寝殿。
她本不想这么快就惊扰到皇上,但进来没多久就被皇上发现了。
皇上停下手中的朱笔,并不恼她来得不是时候,温柔地笑道:“难为你这么晚还过来。”
皇后也是温柔一笑,端起食盒里的粥,送到他跟前道:“趁热喝吧,夜里冷,喝了身子暖和些!”
皇上便接过热腾腾的米粥喝了起来。
皇后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喝粥的样子和鬓角斑白的头发,不禁有些感慨。
她和皇上终于都老了,华霜浔死了,符清漓走了,她的珖儿没了,婳儿出了家,就连琋儿也带着妻儿前往封地,偌大的皇宫,到了今日,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皇上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喝完粥后,放下碗,轻轻地地握住了她的手道:“天气冷,早些回去休息。”
皇后笑了下,并不打算离开,只道:“让为妻给你研墨吧。”
相比于皇后的殊荣,她更希望皇上把她当成“妻”,相濡以沫的“妻”,独一无二的“妻”。
她挽起袖子,拿起墨块,慢慢地研磨着,不一会一股墨香随着龙涎香一块扑鼻而来。
一个小太监忽从门外探出了小脑袋,向高公公使了个眼色。
高公公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小太监朝他耳语了几句,高公公眉峰一挑,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他心事重重地走回了屋内,皇后依旧专心地研着墨,皇上却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边阅着奏折边道:“出什么事了?”
“回圣上,没有什么事。”高公公躬着身子回道。
“放肆。”
高公公在他身旁伺候了那么多年,他一看高公公的神情就知道出了大事,结果他都问出口了,高公公还要瞒着他。
高公公见皇上真生气了,两腿一弯跪了下来,却依旧不敢答话,反拿眼去瞅皇后。
皇后此时也瞧出他心里有鬼,板起脸道:“高公公有话直说,难不成还有什么话是皇上听得的,本宫就听不得的。”
高公公只得硬着头皮,伏地拜道:“皇上,娘娘,相国夫人、兰城郡主她……”
“她怎么了?”皇上一下子急了起来。
“薨了。”高公公尽量把这两个字说得轻一点,仿佛他说得轻一点,就可以减轻这事所带来的影响。
“萧汐若薨了。”皇后一字一字地念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薨了……听说是突发心疾。”高公公边答着话边微微地抬起头来看皇上。
只见皇上脸色一片煞白,嘴唇微微抽动着,他双手支撑着桌面想要站起,但还没完全起来,整个人便向后倒去了。
皇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急声大喊道:“快传御医。”
原本寂静的皇宫,因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变得热闹了起来。
而陆府这一边,陆姑娘刚走不到一个月,陆夫人又去了,全府更是笼罩在一种浓厚的悲哀之中。
云浅接到萧汐若病逝的消息是在第二天早上。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
萧汐若近来虽身子不适,又有心疾,但并不是很严重,怎会说没就没了?但放眼天下,谁敢拿她的生死开玩笑。
她心急如焚,洗漱完后,原本打算去陆府,结果宫里又传来了消息,说是皇上昨夜突然昏迷不醒,权衡之下,她只得先乘着马车进宫去看皇上。
边塞在打战,国事繁重,皇上刚经历了丧女之痛,如今萧汐若又去了,云浅简直无法想象他内心有多痛苦。
她到达皇上的寝殿时,殿外已站满了人,除皇后外,三品以上的妃嫔全都在门外候着,见这阵仗,皇上是还没苏醒过来,御医们也还都在里边忙活。
云浅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看一看,停在了聂贵妃和白贤妃旁满心急促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在采苓和习秋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她满脸疲惫,但举止依旧是那样的端庄大方,双眉一挑,更不怒自威。
她静静地扫视着底下的一众妃嫔启唇道:“皇上已经苏醒,需要静养,各位妹妹先回去吧。”
“是。”妃嫔们领了旨有条不紊地退下了。
云浅却没有立即离开,上前来恭敬地向皇后行了一礼道:“云浅见过母后。”
皇后瞥了她那张神似萧汐若的脸,良久,微微点了下头道:“进去吧。”
她从前千万次地盼着萧汐若早点死,可如今她真死了,她却一点都不痛快。
看着皇上因为她的离世伤心成那样,她固然有些嫉妒,但却更想抱着他一块哭。
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了,难不成真的是老了,时间久了,便把昔日的恩怨都看淡了。
她和萧汐若未出阁前也曾是情投意合的好姐妹呀!
或许长得和萧汐若有几分相似的云浅可以安慰到皇上。否则,在这种时候,皇上若因悲伤过度病倒了,朝廷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云浅得了皇后的许可,便缓步走进了皇上的寝室。
皇上已经坐了起来,高公公正在给他喂药。
云浅关切地走上前去,还来不及向他行礼问安,皇上发现了她的到来,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却陡然瞬大怒,睁大眼瞪着她道:“你怎么在这?”
我来看望父皇。
云浅在心里应着,还来不及说出口。
皇上又激动地道:“你娘……不……你现在给朕到陆府去,守着……守着她。”
这是皇上第一次冲她发火,机敏如她,一时间竟也被吓住了,完全转不过弯来。
皇上见她还站着不动,又吼了一声:“混账,还不快去。”
“是,女儿告退。”云浅懵懂而委屈地退下了。
她知道萧汐若的死于皇上而言是沉重的打击。但她却没料到皇上会疯魔到这种地步。
她的骤然离世,不但让他失去了理智,还性情大变,否则他何以会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
高公公见皇上吼完云浅后,激动地咳了起来,赶紧替他拍了拍背,苦心劝道:“皇上,公主她什么都不知道,皇上何苦冲她生这么大的气。”
“汐若疼她,如今她孤零零地走了,身旁怎可连个女儿都没有……”皇上心痛地说道。
那是他毕生所爱,可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心里的痛,心里的遗憾这辈子都无法修复了也无法弥补了。
“你去替朕做一件事?”皇上似想起了什么,扯住了高公公的手臂道。
高公公俯下身,听了他的吩咐后,便点着头出去了……
*
云浅被皇上赶出了长乐宫后,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往陆府去了。
陆府中一片镐素,哭声连天。云浅进了停放陆夫人灵床的西堂,正中间设立着牌位,因讣告还未发出,堂下只有燕姨娘和几名伺候过陆夫人的女仆在啼哭烧纸。云恪和云谡披麻戴孝分立在灵案两旁,满脸悲戚。
看见昨日还和自己说话,抱着她喊她做女儿的陆夫人身穿华贵的殓服直挺挺地躺在灵床上,心里大恸,忍不住也痛哭了起来。
秋蕙和青葙见状,也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听下人说,云谡是第一个发现他母亲去世的人。
云浅痛哭了一场后,便把云谡叫到了一旁问起昨晚的情况。
云谡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在他母亲面前,打小就比其他两位哥哥爱撒娇,陆夫人一贯也最疼他,如今他还没成亲,陆夫人就猝然长逝了。
云谡哀伤至极,哭得昏天暗地,眼下满脸皆是泪痕,双目红肿,听到云浅问起母亲临死前的状况,又抽噎了一下,嘶哑着嗓子对云浅道:“昨晚,我回家后,就先到我娘屋里去,丫鬟说我娘自晌午喝了药后,就一直在屋里睡觉,我当时也没多想,就轻轻地走了进去,进去后,屋里□□静,我觉得不对劲,喊了我娘几声,她没应我,我才知道我娘已经……”
“夫人喝完药,回去歇息后,就一直没有离开房间吗?”
“听丫鬟们说是的,期间燕姨娘也来看了一会,燕姨娘来看我娘时,我娘还好好的,等我回来后,我娘就心疾突发去了。”云谡说到这,猛吸了一口气,泪水不住地滚落下来。
云浅听他这么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陆夫人最后喝的那碗药是甘草附子汤,是她亲手喂下的,也是她亲自扶她上床休息的,那时,她看起来明明好好的,怎么会没过多久就病发了呢!
“你们怎么会觉得夫人是心疾发作呢?”云浅忍不住又道。
“我娘有心疾的事,不是公主最早发现的吗?”云谡不知道她为何会有此一问,不忍回忆道,“我见到她时,她的脸色唇色皆又黑又紫,以前府中有位老仆心疾发作去后便是这副模样,后来,我爹也请了杜大夫过来,杜大夫也是这般说。”
云浅没有再问,而是默默地走到了陆夫人的遗体旁,仔细地打量起了她的遗容。
她的遗容已被人重新打扮过,脸色红润得如同常人,唇上也抹了胭脂,只看脸根本就无法想象她死前的模样。
她抹着眼泪在她灵床前蹲了下来,悄悄地撩开了盖住她双手的衣袖。
层层叠叠的衣袖渐次被撩开后,她看到了她发黑的指甲,心里一动,正要再查看个仔细,陆相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兀然地唤了她一声“公主”。
云浅吓了一跳,转过身定下神对他点了一头道:“相国大人请节哀。”
“公主能来看望拙荆,拙荆在天之灵一定十分欣慰。”陆相国似是一夜间老了好几岁,脸上的皱纹都深了。
云浅已对陆夫人的死因生了疑,一时间也顾不得再说些客套话,直接压低了声音对陆相国道:“相国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相国犹豫了一会,跟着她走到了灵堂后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云浅开门见山道:“相国大人,夫人虽有心疾,但非重症……”
陆相国听到她这么说,布满血丝的眼睛微微一眨,脸上的神色登时十分不自然。
直觉告诉云浅陆相国知道陆夫人真正的死因。
她定定地看着陆相国又道:“夫人很有可能是死于毒发。”
“不,没有人会去毒害汐若。”陆相国逃避似地摇了摇头,无奈而痛苦地看着云浅道,“公主,死生有命,让她安安静静地去吧。”
“相国大人的心情本公主可以理解,但人命关天,夫人若真死于非命……”
“不,你不理解。”陆相国摇了摇头,又别有深意而期待地看着云浅道:“公主,不要再说了,也不要追究。”
陆相国到底在逃避什么?害怕什么?他显然知道陆夫人的死另有隐情,为何却是这样的态度?他不是与陆夫人夫妻情深吗?难道他就不想查清她的死因,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相国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不是害死夫人的凶手背地里要挟你。”
“没有,公主不要胡思乱想。”陆相国坚定地说着。
他越是这样,便证明这事越不简单。陆夫人生前待她那么好,她不可以让她死得不明不白。陆相国竟不愿意也不敢查明陆夫人真正死因,那她就去找皇上出面,皇上一定会还陆夫人一个公道的。
云浅想着转身就要离去,陆相国却上前来拦住了她:“公主,你要去哪?”
见云浅不答话,陆相国一下子猜中了她的心思,苦口婆心地劝道:“公主万不可在皇上面前提及此事。”
“我不明白……”云浅皱眉道。
以陆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在这事上,他明明不需要怕任何人。可他看起来却心有顾忌,还一直在苦苦地逃避,实在有违常理。
云浅正要开口再劝导他,身后却传来了云谡的声音。
刚才,她和陆大人谈话的时候,云谡就躲在一旁,只是他们说得太投入,没有发现云谡的存在。
云谡满脸泪水地看着陆相国,不解而怨怒地说道:“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娘?”
“谡儿,你冷静一点。”
“我娘被人害死了,你让我怎么冷静。”云谡握紧了拳头,怒道,“最后一个人见到她的人是燕姨娘,一定是她下毒害死了我娘。”
他说着,转身冲向了灵堂。
陆相国见了,赶紧追了上去。
云浅也怕云谡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不可挽留的事,也赶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