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容璧转头定定地看着姜瑶月,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睛难得懵了一下。
他的皇后自入宫以来在他面前从来都是端方板正的,不可谓不贤淑柔雅,从不多说一句无谓的话。
今日倒是破天荒地打听起他要去哪儿了。
不过姜瑶月也猜得并没有错,他确实是要去贵妃那里。
虞容璧回答得也不假思索,没有丝毫要瞒着姜瑶月点的意思。
“是。”
然后又留给姜瑶月一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背影,玄色衣衫在门口轻巧一闪便消失不见。
不愧是虞容璧的正常操作。
姜瑶月慢慢地往后靠了靠,自己给自己把被子往上扯了扯,今日许是心情起伏太大身子又和以前不一样了,竟生出些失望之感。
她想起了那个漫长的梦境,除了死得早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是她理解中的圆满。
姜家家规森严,特别是对女孩儿的教养可算得上是严苛,已然有德惠皇后这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杵在了前面,姜家的姑娘们又怎能不更加努力,再看看姜家一代又一代出的皇后妃嫔甚至王妃命妇,条条框框下的要求自然是要她们尽善尽美。
姜瑶月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到大。
她的父亲姜敬永既不是能袭爵的嫡长子,又没有靠着自己挣下来一个官职,单让安国公府养着,日子倒也过得安稳闲适。
姜瑶月从还没懂事起就知道要给自己长脸,要给父母长脸,不能让人家指着她说,看,这就是姜敬永的女儿,果然如此。
严苛之下必然生出刁钻,姜家的姑娘们守规矩还不够,不能有胆怯畏缩的样子,还要知进退有气度。
不知变通那便是粗笨,机灵过了头又嫌太狡黠。
姜瑶月是将两样平衡得最好的一个,同样她也是姜家这一辈最出挑的。
她没叫人说过她粗笨,也没叫人说过她狡黠。
姜家不要太笨的也不要太聪明绝顶的。
规矩守得要有分寸,聪明也须得显露得不多不少。
于是姜瑶月自八岁上便渐渐开始被称颂了起来,进退有度,气度非凡,敏善淑良。
及至她十二三岁,若姜家这一代能再有幸送一个进宫,那姜瑶月必定是不二人选。
进了宫做了皇后,贤后便是姜瑶月奋斗的目标。
一步步走来,挣的无非就是这个贤名罢了。
那个梦是那么真实,真实得她能感受到自己油尽灯枯之时的颓败,也能看到宫女们闲坐谈天时脸上细微的表情。
不过如此罢了。
姜瑶月一辈子有了贤后之名也不过如此罢了。
人死了,一切都是空的。
姜瑶月不自觉地摸了摸肚子,这会儿还什么都感觉不到,若是真的,她只能陪他到十岁左右。
心里酸涩起来,胃里也开始泛酸,她听见宫女们进来的脚步声,终于忍不住将身子往床边一歪,“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宫人们一时都手忙脚乱,绿檀急着给她拍背,又连声喊着让人去传太医,末了还问:“姑姑人呢?快叫王姑姑来看看!”
一阵忙乱之后,姜瑶月重又躺下,王姑姑摸摸她的额头,拿温热的帕子擦了她额头上因呕吐而逼出来的冷汗,轻声安抚她道:“无碍的,娘娘别怕,谁家女人害喜都是这样的。”
王姑姑总以为虞容璧能留久一点,没想到她的酸梅汤还没熬好,人不仅走了,姜瑶月还把方才喂的汤水都吐了出来。
“娘娘闭上眼睛歇一会儿,饿着肚子睡不好,奴婢去做些松软好克化的东西,娘娘好歹吃几口再睡。”
姜瑶月疲倦地闭了眼睛,不想说话,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随王姑姑自己出去了。
隔了好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头上的帐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绿檀比姜瑶月稍长一些,是从小跟着姜瑶月一起长大又跟进宫来的,姜瑶月此刻的低落压抑她看在眼里。
而什么会让她如此难过,在绿檀看来这个答案不言而喻。
见她这会儿人醒着,绿檀咬了咬唇,轻声劝说道:“娘娘如今不可思虑过重,伤了自己和肚子里的小皇子才是让他们如愿以偿。”
姜瑶月看着像是没听见绿檀说话一样,侧了侧身子,依旧出神地盯着床帐一处。
绿檀坐到她身侧,静静地陪着她,隔了一会儿,才听姜瑶月悠悠地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本宫是为着皇上去了葛贵妃那里才不开心。”
她只是觉得无趣至极。
当然虞容璧的离开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到她,任何人怕是都不能做到无所谓。
人心又不是那古井,能够死水无波的。
绿檀默了默,今日她有些猜不准姜瑶月的心思,又担心她的身子,于是只好道:“皇上也未必就更看重贵妃娘娘,左右她是决计越不过娘娘去的。奴婢们都看在眼里,且不说别的,最要紧的一点,后宫是在娘娘手上就由着娘娘来的。”
绿檀看了姜瑶月一眼,打量她神色也没有很难看,又继续道:“前些日子娘娘要从贵妃娘娘手里收走后宫的整治权,不仅贵妃娘娘没有什么话说,皇上也没来承乾宫兴师问罪,甚至从没有提起过。娘娘该怎样就是怎样,再平平安安生下皇子,那便更加稳当了。”
“该怎样就是怎样......”姜瑶月听到绿檀这句话,喃喃地又跟着重复了一遍,然后蜷起了身子,“真能如此就好了。”
绿檀看见她此时模样,眼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生生叫她忍住了,不能在这会儿愈发勾出姜瑶月的伤心。
皇帝年纪是还小,姜瑶月又才嫁给他没几日,但寻常人家妻子有孕,即便丈夫再不喜她,冲着面子上过得去也得留下来好歹陪上一晚,更是为了孩子。
他可好,直接走了就算了,连去葛采薇那里都不知道掩饰一下,姜瑶月一问他就说了。
绿檀想着一时心酸一时又愤慨,看着姜瑶月便越发怜惜不忍,自家姑娘自小到大的不易她是看在眼里的,眼见着终于进了宫做了皇后,就要苦尽甘来了,没成想其实更不易的还在后头。
这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姜瑶月自己倒没有困囿于绿檀所想到的这些,人生在世总有难处,她从小便知道一个道理,无论去往何处,能让她高枕无忧一世的地界儿怕是找不着的。
在家过得谨慎小心,没有道理进了宫就能安稳无虑了。
然而似她这般地一辈子活到头,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他人口中的赞扬,几个稚嫩幼小的孩子,或许还有皇帝的敬重。
虚无缥缈的贤名。
等到虞容璧又立了新后,新后又比她做得更好,他们会将她忘记得更快。无论如何,她都会被渐渐忘却。
姜瑶月再次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绿檀有些紧张,连忙问:“娘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姜瑶月摇了摇头,轻声道:“本宫想睡了,王姑姑做了吃食过来不必叫我了。”
绿檀应“是”,待安顿好了一切,正轻手轻脚地放下床帐,竟又听姜瑶月道:“明日把床帐换了,本宫不喜欢。”
“这是百子千孙帐,最好是要......”
“本宫不喜欢,”姜瑶月将绿檀打断,又接着道,“本宫喜欢品红或者鹅黄,明日你找个差不多的来换上。”
活在这世上,自己舒坦了才是真的,舒坦了自然长命百岁。
姜瑶月舒舒服服地睡了自入宫以来的第一个懒觉,或者说是自她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在家做姑娘时是早起给祖母等长辈请安,进宫做皇后之后是应对各宫妃嫔的请安,总也不能睡个饱。
她自己不愿醒来,王姑姑他们也不敢来叫她,她如今有了身孕,嗜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扰了她养胎养神,谁都担不起。
各宫的莺莺燕燕们等着给姜瑶月请安,往常姜瑶月从来不会让她们久等,今日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等了一个时辰,王姑姑见着姜瑶月实在不会起来,这才让她们回去。
姜瑶月一直睡到午后才起来,养足了精神,又用了午膳,见窗外阳光大好,便想着出去活动活动,消消食。
王姑姑和绿檀先还生怕她有事憋在心里,这会儿倒乐意见她出去,好歹能散散心。
绿檀小心翼翼搀扶着姜瑶月,仿佛她风一吹就会倒,杏檀和玉芙伶俐,便陪在姜瑶月身边同她说话给她解闷儿,其余人皆依次跟在后头。
不成想今日想来是阳光太好,该午歇的时候也不止姜瑶月一个人没有睡觉,葛采薇也在外面,且与姜瑶月狭路相逢了。
王姑姑远远看见葛采薇的身影,是想引着姜瑶月往别处去的,倒也不是怕这位葛贵妃,万没有正宫娘娘避着底下妃嫔的道理。
不过是担心姜瑶月的身子,昨晚的事已然发生,姜瑶月见了葛采薇怕是要心绪不宁。
然而姜瑶月眼睛亮,王姑姑来不及拦,她早就看见那边的葛采薇了。
葛采薇是背对着他们一行人的,她没带姜瑶月身边这样多的人,却也不算少了,簇拥着她站在那里,那架势气定神闲。
姜瑶月微微一哂,不再继续往前走了,而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远处葛贵妃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