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消息向来是传得快的,只要一落地,自个儿就会跑。
永宁宫方才人的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这是夜里太后去过之后,大家得出的结论。
既然无事,一时众人都歇着去了。
结果一夜过去,众人发现自己得知的消息全都落了后。
大约是快到子时的时候,和妃娘娘的长信宫直接被锁了起来,长信宫如今还只有她一位主子倒也便宜,锁了整个长信宫也没多大影响。
要说这排面还得是和妃娘娘才有,皇上直接下的令,禁和妃三个月的足,以儆效尤。
宫里若有任何人再将宫规视若无物,再犯定严惩不贷。
平心而论,罚得倒也不是很重,但如此雷厉风行干净利落,还真是虞容璧一贯的作风。
比起太后昨夜到了永宁宫,将事情轻轻放下,那可真是委屈了和妃了。
听说太后第二日早晨起来,得知虞容璧已下了令,和妃也已禁了足,连丝毫转圜余地都无,只得长长叹了口气,并未再多说什么。
郑太后到底也伴驾多年,心里的一杆秤是时时都平着的。和妃在姜瑶月手中时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保下,乐得做个好人,解一解众人眼里与张氏当年的纠葛,但虞容璧插了手,到底又与姜瑶月不一样了,虞容璧是她的儿子,却也是大梁的少年天子,她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妃子去与虞容璧做对。
再说姜瑶月这边,昨夜闹得有些晚了,姜瑶月后来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睡去了,仿佛虞容璧也没走,留在她身边将就了一晚上。
姜瑶月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虞容璧早就没了人影。
她天生体寒,虽自小便开始调养,到底不如那本来就底子好的,一到冬天便手脚皆凉,甚难捂热。
姜瑶月记得她昨晚又习惯性往里蜷了蜷,然后身后就有人轻轻扳了扳她的肩,见姜瑶月不应,又用了点力再次扳了扳。
姜瑶月一心只想睡觉,嘟囔了一句,也没计较是谁这么不识好歹,便顺从地将身子转了过来。
寻常人睡觉被吵总是有些不高兴的,姜瑶月却不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睡觉时脾性一定得好,养神养性,方可安睡。
她的身子转了过去,脚却仍没忘了往上缩了缩,下意识的。
隔了好一会儿,姜瑶月差不多已经快睡熟了,却感觉有一双干燥温暖的双手试探着过来摸摸她的脚背。
姜瑶月又将脚往上蜷了蜷。
然后这双手也跟着往上。
捏了一下姜瑶月圆润的脚趾,接着紧紧将她的双脚捧在了手中。
那双手中不断有源源热气儿传来,姜瑶月冰冷的脚很快便有了热度。
又暖又干燥,很是舒服。
绿檀拾掇得再舒服的被褥,被褥里又总有热乎乎的汤婆子,都没这会儿惬意。
这双手骨节分明,且显见得比王姑姑和绿檀她们几个的要大得多。
即便姜瑶月半睡半醒,她这会儿也已猜到了。
不是虞容璧还会有谁。
一直到姜瑶月的双脚被彻底捂热,姜瑶月自然而然将腿往下伸去,虞容璧这才作罢,收回了双手。
一夜好眠。
**
袁妙嫣被禁足后的第十日,天上降了初冬时节的第一场雪。
因着是初雪,天也并未到九寒天那般的严寒,是以这场雪并不大,飘了零星几片雪花,只来得及积了极薄一层雪,便立刻停下了。
姜瑶月抱着珐琅鎏金手炉站在银红色窗纱前,绿檀一边将窗子放下紧闭,一边少见地嘀咕了一句:“娘娘说要看雪,这会子天还不够冷,哪有什么雪可看,才零零星星几点子。”
转过三扇琉璃屏,杏檀将姜瑶月扶到黄花梨嵌螺钿罗汉塌上坐下,姜瑶月悠悠叹了口气,道:“本宫倒是想起去年初雪时收的那坛子雪水了,原本还想取那雪水点了茶汤给行钰尝的。”
柳芽儿听了正笑着上前要来回话,却听姜瑶月话锋一转,问道:“外头说了什么?”
“哪有什么?”柳芽儿脑子转得快,立刻就接了上去这一茬,“都在说今年初雪的事儿呢!眼巴巴盼着看雪,结果......”
“本宫是问外头在说本宫什么?”姜瑶月舀了一口酥酪吃下,脸上淡淡得,看不出什么感情,“别以为你们不说,本宫在承乾宫就不知道。”
宫里的流言蜚语反而随着袁妙嫣的禁足而甚嚣尘上,传了几天,倒撇开了袁妙嫣和方姣婉,竟直指姜瑶月不贤。
姜瑶月光知道个开头,就能想出来后头那些话。
和妃一入宫就露了锋芒,与各宫妃嫔不睦已久,本该是由姜瑶月这个皇后出面好生劝诫教导的,结果姜瑶月却借着身孕不大理事,放任其胡作非为,以致一发不可收拾,毁了方才人容貌。
她是六宫之主,若不是有人真的活腻了,等闲不会有宫人去多这个嘴,说没有人特意筹谋过,姜瑶月不信。
姜瑶月冷笑一声,太后都故意纵着袁妙嫣,她如何能管?
暗处更有风声暗语,和妃被虞容璧亲自出面罚了,方才人毁容,正是姜瑶月一石二鸟之计,连根手指都不用抬,只需装聋作哑,时辰到了几乎轻易就废去了两位妃嫔。
姜瑶月想了一会儿,这话倒也不是无端端没有道理的,人心难测,如此揣测实属正常。
只是也稍稍将姜瑶月想得没有出息了些,袁妙嫣和方姣婉虽身份天差地别,性格也南辕北辙,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皆不受宠,她又何必费这个心去动她们两个,难道仅仅是暗恨袁妙嫣这个前准太子妃,还有嫉妒方姣婉的容貌?
怎么看都是景仁宫的贵妃和钟粹宫的淑妃在她心里拉的仇恨会多一些。
至于和妃和方才人么,将话说得难听一些,姜瑶月盯着她们两个才是没出息。
将姜瑶月沉思不语,王姑姑忧心她心里憋着气,便道:“娘娘也不必挂在心上,有那起子别有用心之人罢了。”
姜瑶月当然知道有人在背后搞鬼,她唇角勾了勾,又问:“是不是还有人说,本宫自怀孕之后便有些恃宠生娇,竟与先前大不一样。”
王姑姑狠狠瞪了一眼柳芽儿,只以为是她多嘴多舌,一不小心就让姜瑶月听见了。
“不怪芽儿,”姜瑶月道,“本宫坐在这里猜就能猜到。”
“娘娘......”王姑姑一时语塞,不知是该劝解还是夸姜瑶月料事如神。
“王姑姑瞒着本宫倒也是担心本宫动气,不过,”姜瑶月顿了顿,才继续道,“本宫是皇后,既已有人埋怨本宫不管事,那么这事本宫就须得如了他们的意,好生管上一管。”
王姑姑叹了口气,思虑片刻后,终于缓缓开了口:“昨日姜家老夫人让人带了一封信给奴婢,这本也不用娘娘知道,但娘娘是后宫之主,要整饬后宫,奴婢没有拦着娘娘的道理。”
姜瑶月了然,挑了一下眉,问:“祖母说了什么?”
“老夫人托奴婢看顾好皇后娘娘,悉心照料娘娘肚子里的龙胎,还有,”王姑姑沉了眉眼,“此事千万要劝着皇后娘娘,暂时不要出面。”
姜瑶月听后竟忍不住轻笑出了声,末了才道:“原来都传到宫外了。”
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宫里宫外纷纷有流言,更无疑是有人处心积虑为之。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安国公府,更了解姜老夫人。
若不是将姜家的规矩刻在心里入木三分,若不是将姜老夫人的性情摸透,姜瑶月十几年来何以在姜家立足,又何以从众姐妹中来到后宫。
姜老夫人最重底下儿孙们的教养,安国公府至此已有百余年,不能在她的手里失了体统。
不用王姑姑细说,姜瑶月立刻就能明白姜老夫人的心思。
宫里宫外传出姜瑶月不贤的风声,最后无疑也会对安国公府造成影响。
姜老夫人势必是让王姑姑看住姜瑶月,让她安生一段日子,做出往日那般贤良不计较的样子,慢慢让谣言平息下去。
若姜瑶月忍不住先出手整治,难保不会再度落人口实,说她变本加厉。
这想来也是姜老夫人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姜瑶月想起祖母素日为人,不自觉抱紧了手炉,寒意从心底漫上来,竟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按下心中怯意,看着王姑姑道:“祖母的意思我懂,王姑姑的为难之处我也懂。宫外的话暂且不理,光这宫里,若本宫放任流言四散,岂不恰好未尽皇后之责。”
姜瑶月说得光明正大,让人挑不出一丝能反驳的机会,王姑姑在宫中日久,也明白理确实是这个理,于是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一旁的绿檀却小声道:“娘娘三思,老夫人既是这般说了,就不能容人有二话啊。”
也难怪绿檀会这么说,姜瑶月并无丝毫气恼,她尚且对祖母余威犹恐,更何况绿檀一个下人。
姜瑶月从出生到出嫁,在安国公府看似过得极风光的,从来只见其他人挨训,姜瑶月只有被夸的份。
一切就像是她天生就如此一般。
只有姜瑶月自己才知道,这种将谨慎刻入发肤的滋味,只是时日长了,成了习惯,她便也麻木了。
她日复一日地看着家中那些姐妹因各种不合乎规则的举动而动辄受罚。
同时将恐惧深深埋于心底。
大伯父的长女要长她许多岁,姜瑶月记得自己四岁那年,大姐姐不过是顶撞了祖母一句,便被祖母停了两日的饭食,连带着她最亲近的大丫鬟,竟被发落去院中跪了一天一夜。
也是这样的雪天,那个丫鬟没跪到结束,人就已经不行了。
姜瑶月那时还对死亡似懂非懂,只知道惹了祖母不快是非常严重的事,夜里她抱膝轻声对同样年幼的绿檀道:“在祖母面前千万要小心,不然我怕是难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