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变化很快,上午还是暖阳高照,过了午后,竟乌云密布,刮起了夹雨的寒风。
天气变的突然,来上山书院视察的官员吃过午饭便匆匆告了辞。不是官员渎职,实在是通往书院的山路不好走,在恶劣天气之下,很容易人仰马翻,甚至从山崖上滚下去,这种事已屡见不鲜。
孟均也乐得清闲,将官员送上马车,挥别于山门后,便兜着手哼着小调快步回屋,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窝在炕上烫酒喝了。
然而老天偏和他过不去,酒才刚温出香气,江审就一脸慌张地跑来说出事儿了。
等孟均火急火燎地赶到上官绾的寝室时,门口已围拢了许多好奇的学子,拨开重重人群进去,地上到处都是砸碎的花瓶碎片。里间半掩的屏风后,上官绾正气鼓鼓地屈膝坐在床上,一头长发不知何故凌乱地披散在背。孟鹤棠坐在床边凳子上,向她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每次见这个脾气怪异的上官绾,孟均都是胆战不安的,可她捏着他们一家的命门,就算他再不愿,也要曲意逢迎。
就像现在,看着满地的花瓶碎片他的心也碎了一地,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可他却不能表现出一丝内心的崩溃和愤怒,还要视若无睹地踩过去,一脸关切地问他们。
“鹤棠,他们说这儿失窃了?”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将脸扭到里面的上官绾。
孟鹤棠沉重点头:“绾儿的珠钗脂粉不见……”
话还没说完,上官绾尖锐的声音就插了进来:“什么珠钗脂粉!那是皇后娘娘赐我的碧玺花簪!镶了二十颗宝石的!还有那盒胭脂,里面混着珍珠粉,全北翰也才六盒,皇后娘娘两盒,其中一盒就给了我!你们说,这算是普通的珠钗脂粉吗?这是懿赐之物,能随意丢失的吗?日后我该如何向皇后娘娘交代?!”
听到这里,孟均已面无人色,话都说不利索了:“皇皇皇后娘娘懿赐的?!”
“没错!不见了懿赐之物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吗?追究起来,可是要杀头的!”
“没错没错!得赶紧找出来!不然我们上山书院难辞其咎!”孟均慌张失措地望向凝重不语的孟鹤棠:“鹤棠!可让人去找了?”
孟鹤棠还没来得及说话,上官绾就又道:“找?就凭你们这些无用的人,能找到吗?我已经让人报官去了,很快府衙的人就会来了!”
“报、报官?”孟均抖着手诧道:“这要是、要是找不回来,那府衙大人不就立刻……立刻上报到都城里了?”
上官绾见他瞬间意会到这层利害,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颐指气使道:“没错!要是没找到,我们通通不会好过!”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江审的通报:“老爷,总捕大人带着人来了!”
孟均闻言,即丧着脸转身迎接。同时望过去的还有上官绾,和孟均不同的是,她投出去的目光带着专注的期盼,没注意到床边那位距离她最近的人将她腮边腾起的嫣红收入了眼底。
最先走进来的是把步伐迈地虎虎生威的赵开,紧跟着便是几位小捕快,大家熟悉的林非献也身在其中。
事情紧急,孟均两父子赶紧将事情原委与赵开和盘托出,商量着如何搜寻捉贼,就在这时,屏风后面传来柔弱无助的啜泣声。
是抱膝缩在塌上的上官绾。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都止了声,惶恐不安地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上官绾的气势大家都已领教过,虽然都想帮助她,但更怕不小心将她惹毛了。
首先反应过来的自然是上官绾的护花使者孟鹤棠,只见他吓坏了似的凑过去,轻声问她怎么哭起来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倒杯水喝喝,语气关切而真挚,却无法得到上官绾半句回应。
接着是孟均和赵开,两人都极为畏惧她的脾性,非常有默契地你一言我一句地向她保证绝对会帮她把东西找回来,就是倾尽全城之力,也在所不惜。可这显然也无法让上官绾安心,小脑袋仍旧埋在双膝之中,哭得双肩一抽一抽的,好不可怜。
最后,林非献走了过来。
他看着她稠滑的长发瀑布般披散在单薄的腰背上,那随着抽噎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蓦然有些不习惯。
虽然早就知道她是个姑娘,可之前她都是长发高束,男装示人,每次还一副盛气凌人的蛮横嘴脸,只有今天才穿着女子的服饰,放下了飘飘长发,还在众人面前无助地哭泣,乍然之下,竟第一次感受到她和全天下的女子一样,也是娇弱需要呵护的。
林非献抿了抿嘴唇,缓缓开口:“上官小姐。”
大家都以为他也一样无法安抚上官绾,没想到,只这么一声叫唤,上官绾就将脸从膝上抬了起来,露出一双被泪水浸泡的大眼。
林非献一如既往淡漠冷峻的模样,说的话也是极有距离感:“请勿过于忧心,我们会尽全力帮您寻回丢失的财物。”可对于上官绾来说,却是与他相识以来,他最温柔耐心的一次。
看着上官绾与林非献久久交汇的视线,孟鹤棠脸上没有惊没有怒也没有喜,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黑沉的眸底读不出任何内容。
上官绾说,丢失的物品有两件,一件是碧玺宝石花簪,一件是胭脂,因为平时不用,一直都收在她从洛湖带来的妆匣子里,直至今日晨时起床梳妆,她都还看到它们好好躺在匣子里,没想到午睡后起来梳妆,它们便不翼而飞了。
问清楚上官绾没有婢女,最近进出这里的人只有康氏与孟鹤棠后,捕快们开始分头搜寻。
以为怎么也得没几个时辰,没想到半个时辰不到,负责搜寻后院的赵开江审就传来找到了偷盗者,并将其抓获了的消息。
当大家火速赶往后院的时候,夹雨的寒风忽然止了,昏沉的天空下其了盈盈朵朵的雪花,青石砖上很快就积了雪白的一层。
但因为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地上的灰尘烂泥还在,雪又还只是薄薄一层,人一走过,便会留下肮脏黏湿的乱脚印。
孟鹤棠与上官绾等人赶到后院,跨入浣洗房的门槛的时候,那个偷盗者正正被赵开从佣人房中揪出来,一把推到屋前那片布满了脏脚印的地面上。
那人身型短圆,又穿着袄子,被如此一推,便动作笨拙地扑倒在地。不等她起来,赵开的大手就又咒骂地伸向她的后领,用力一揪,就将她整个上身从地上拎了起来,喝令她好好跪着,不得乱动。
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她的前襟衣裙上,糊了片湿哒哒、黑乎乎的烂泥。有些还沾到了她那张青白如鬼的圆脸上,与她那张异样红艳的嘴唇形成了强大的对比。
赵开长得很高,透过围拢四周的人环,一眼就看到上官绾的到来,当即朝她拱了拱手:“上官小姐,经严密搜查,前院和后院都没有找到簪子胭脂,但是,找到一个涂了胭脂的下人,然后顺藤摸瓜发现,上午有一段时间此人是独自呆在后院的,是全院中唯一一个有作案时间的人。”
上官绾好不容易挤进来,惊惧地瞪住地上异常安静的人:“居然是你……为什么……”
一旁的江审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倒抽口气,大声道:“对对!早上只有她没有和我们一起打扫!你是上午趁大家都去打扫的空隙去偷的对吧?那时学子们都上课了,院舍里也刚巧一个人都没有,所以没有人发现你!”众人闻言,更是哗然。
这时,孟鹤棠骂骂咧咧地挤了进来:“让路让路!没看到本少爷来了吗?”
地上的人面对众人的白眼指责原本没有什么反应,然而一听到孟鹤棠的声音,身体微微晃了晃,随着一双灰底白纹的卷云靴落到跟前,她缓缓把脸抬了起来。
明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因这红艳若滴的嘴唇与颊上的污泥而变得妖媚危险。那双雾蒙蒙、黑沉沉的墨色眼瞳之中,除了一束频临熄灭的微光,再无其他光彩。
就好像等待死去的人,没有一丝求生欲。
孟鹤棠突然无法呼吸。
紧接着,一只手将她的脸狠狠扇向了一边。
一道嫣红自她的唇上斜刺下来,如一道闪电长长拉到了下巴,配合着脸颊上清晰的指印,整个人像个残花败柳,人尽可欺。
只见上官绾噙着泪,痛心疾首地指着唐幼一:“枉我当日站出来替你平冤,不要你任何回报,没想到你如此阴毒,觊觎我的东西!”
她一改往日蛮横骄纵的模样,凄楚落泪,任谁看了都会被她感动,为她叹息。
“你若是想要这些珠钗脂粉,我送你多少都可以,可这是皇后娘娘赏赐我的,我上官府就是倾家荡产了,也要将它们供着藏着,若有个闪失,将是株连的大罪的呀!今日若非找到,我们上官族几百条人命就都断送在你手上了!!”
众人都对上官绾这席话深以为然,无不深恶痛绝地低声唾骂跪在地上的唐幼一,等着她痛哭流涕地向上官绾忏悔求饶。
唐幼一却没有这么做,而是挺直了腰,朝她坦然道:“上官小姐,小奴不知您在说什么,偷您东西的不是我。刚才你们也在我屋里找了,根本没有您说的那些东西。”
一旁一直没出声的林非献也点了点头:“物证是很重要的证据,她嘴上的胭脂并不能说明什么。”
看着她坦荡的脸,又听林非献帮她说话,上官绾气得面部抽动了一下。
没错,方才她进去看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她的簪子胭脂,但很有可能是被她藏到其他地方去了。总之,今日她是浑身长满了嘴也不可能逃脱的了偷盗的罪!
旁边的赵开瞪了林非献一眼:“好,不是你,那你嘴上的胭脂哪儿来的?”
经赵开这么一问,上官绾瞬间找到了堵她话。
“可别随意拿出什么劣等胭脂出来充数!我看得出你嘴上的胭脂外面是买不着的,里面掺有名贵的珍珠粉,才会有这么漂亮的光泽。你一个贱奴哪儿来这么好的胭脂?难不成,你要说是你娘留给你的嫁妆?!”四周登时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声。
孟鹤棠身后的钟静看得急火攻心,已不知是第几次拿胳膊肘戳孟鹤棠了,可不管他戳多少次,孟鹤棠都撼然不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人群角落里,忐忑不安的冬玲冬施听到这,已吓得大气不敢喘。
真是作孽啊!中午才刚把胭脂给她,她怎么就点上了呢!
其实她在屋里躲着涂脂抹粉也没碍着谁,哪个像她们这样的女仆没有在私底下,自个儿的屋里学小姐夫人那样打扮过的?怪只怪这唐幼一倒霉,偏巧撞上了那催命的千金小姐丢了首饰胭脂。
而她们又不可能站出来帮她,因为那些首饰脂粉本就是钟公子为了躲避总管检查而托她们帮忙带出去换钱的,类似这样的事她们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已从中牟了不少利。若被老爷和总管知道她们偷偷帮学子运送财物,还从中敛财,必将挨板子赶出去。现又有官差捕快在场,指不定还会被押入牢房呢!
可唐幼一也不笨啊,面对这样的污蔑,她必定会和盘托出,指认是她们给的脂粉,届时,冬玲冬施也只能是昧着良心拒不承认了。
然而,唐幼一没有将她们供出来,而是不卑不亢道:“是一个人送给我的。”
“送给你的?”上官绾见她说的不似有假,心里徒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难道是哪方面出了差错?
上官绾转了转眼珠子:“那你拿出你的胭脂给大家看看,我只要看一眼便知你有没有撒谎,可你要是不敢拿出来,就说明你心里有鬼!”
唐幼一抬头看住她,嘴角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告诉她,她已看穿了她的心思。
上官绾不由咽了咽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