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柳湘莲是场面上混的人物,逛窑子吃花酒于他来说就是家常便饭。楼子里的老鸨见人就说她家女儿如何如何,仿佛这些吃花酒的爷们都是她女婿似的。可实际上,那些老鸨是怎么折腾那些姑娘的,柳湘莲也不是全然不知。
有那性子烈的姑娘,刚到楼子里时大多都要寻死觅活的闹几场,可最后大多数都没死成,心如槁灰的倚门卖笑。
可以说,她们折腾人的手段,说一句不寒而栗都不足也形容内心的抵触。
而花楼里负责采买的伢婆,手上‘功夫’也都非同常人。很多的花伢婆都会借着给花楼里采买姑娘的时候,自己再借机弄一些好货留在自家开个暗娼子。
那暗娼子也分上中下三等,好一些的专门接待贵客,姑娘的日子在人前也算有几分体面。中等的就跟普通的花楼差不多,而那最低等的暗娼门,只要出的起银子里面的姑娘随便怎么玩。
柳湘莲就听说过这种暗娼门里被人玩坏的姑娘还会转手卖给更黑心的伢婆,最后送到军营或是矿山那边去。
当然也有得了恩客的青眼,被赎身出去的。不过那都是少之又少的事。
总之一句话,落在他们手里,不死也要蜕成皮。
也许死,都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
还有失足落崖…是什么情况下才会失足落崖呢。而那些烧焦的土匪又是怎么死的,又是什么情况,什么人杀了他们。
他们有没有,有没有对她做些什么?
长叹一口气,柳湘莲一肚子的话竟是一句也问不出来了。
春纤见此,眼底闪过一抹失望和黯然。垂下眼眸,这男人有时候看似体贴的行为真的太让人失望了。
端起茶杯,茉莉花茶的味道就在鼻间,算是冬天里春纤比较喜欢的一种茶之一。
喝茶的人都讲究春花,夏绿,秋青,冬红。但春纤却是个不怎么讲究的。天冷的时候,红茶也喝,花茶也可,就是铁观音也是想喝就沏上一碗。
喝了一口茶,又捡了粒果脯慢慢咬着,春纤这会儿的心情其实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她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要柳湘莲做些什么,想到原著中柳湘莲在还没见到尤三姐前听人几句话就将亲事定下,然后再因旁人几句话就上门退亲,最后再见到尤三姐的决绝后,仓惶离开的事。
其实说白了,这男人就是有些耳根子软,顾头不顾腚。
“你如今在哪里落脚?”柳湘莲看了一眼转头看向窗外的春纤,心中胆怯的没敢问春纤到底是怎么回到京城的。
“我在京城原有些产业,林家的姑娘你也见过,我与她感情甚笃,我离开京城时,曾写信托她帮忙处理琐事。之前朝.廷官卖犯官家产时,她帮我买了一处院子,我如今就住在那里。”
一说起林家和犯官这个话题,不由又叫柳湘莲想起了春纤的真实身份。看着面前的姑娘,柳湘莲放在腿上的手都不由攥成了拳头。
“你既然没死,就,就没有想过回家吗?”
“当初那件事发生后,白家就根据传出来的消息打听了一回我的事,发现我就是乐家跑掉的那个。她们找到林家,希望林家在我回来后能够将我交给她们。”春纤怃然一笑,“林家不肯,写信与那位忠诚候,那位在听说了那些流言蜚语后,直接在信中否认了我的身份,并且还立了衣冠冢。所以如今我没有家,我就是我,再不是谁家的女儿了。”
闻言,柳湘莲更是心疼春纤。做了一个深呼吸后,抬头看向春纤,认真的对春纤说道:“那你以后怎么办?我是说以后,若是,我,我可以照顾你。”
“我有自己的宅子,也有租出去的铺面,更不缺银子和妥贴能干的下人,生活无虞。而且短时间内,至少这一两年内我没有再出京游玩的打算。”抿了抿唇,春纤抬头看了一眼柳湘莲,然后又低下头,声音有些寡淡的又接了一句,“那花伢婆给我下了药,如今正吃着一位退仕的老太医开的方子。虽然时间不长,到底伤了根本,总要好好的调养一阵子才好。”
像是听不懂柳湘莲话里的意思,春纤很‘矜持’的拒绝了。
柳湘莲愣了一下,不知道春纤是真的没听懂还是装做不懂的拒绝他,不过原本心里的那股子冲动却退的一干二净。
端起茶杯,猛的喝了一大口,柳湘莲便握着茶杯一脸木然的看着茶杯里的茶水。仿佛那茶水里有美人,有江山社稷图似的。
春纤见此,鼻子便有些发酸,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倔犟的抬起头生生将眼泪咽回去,然后也不再看柳湘莲,而是扭头看向窗外。
今日有庙会,这条街离观音庙最近,所以也最热闹。看着下面人流如织,春纤的心也慢慢变冷。
她早就知道的,还期待什么?
难道今天他说的毫不介意,自己就会不管不顾的继续和他亲近吗?
他做不到,她自己不是也同样做不到。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不能说死心了,但至少是真的伤心了的春纤,也没心思再跟柳湘莲对坐喝茶了,站起身,说了句时辰不早她还约了林家姑娘品茗便拿起一旁的帷帽准备离开。
柳湘莲随之站起身,看着面前的少女,心里有不舍,有悔恨更有无法压抑的情谊。
“乐姑娘,我想照顾你,我想,我想娶你为妻。”
那些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那些时时刻刻的风雨同行,还有那曾经的动心,以及这些日子的魂牵梦绕到底还是叫柳湘莲在春纤起身告辞前说出了求娶的话。
看着说完话,就直愣愣等着自己回应的柳湘莲,春纤不知怎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狠狠的咬着下唇,看向柳湘莲的眼神全是哀怨和恼怒。
“你冷二爷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我需要你同情,可怜,不顾一切的飞蛾扑火吗?”春纤用手背狠狠的在脸上抹了一下,有些声色厉茬的说道,“你说的容易,可你扪心自问,你说完这句后,有没有后悔?”
“我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春纤说到了柳湘莲的痛处,柳湘莲想都不想的大声反驳了回去。
“你有。哪怕你今天没有,以后也会有的。”
柳湘莲一听这种仿佛无理取闹的话,下意识的想要为自己辩解,打保票,可是刚张了张嘴,春纤就伸出一只手在柳湘莲面前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见柳湘莲不说话了,春纤才一脸苦笑凄然的将压在她心里,她反反复复想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你说你娶我,可是我看不到你有多少诚意。就算你说这些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这也不能说明白你的想法是成熟的。你有想过我以什么身份嫁给你吗?用乐春纤的身份户籍吗?一但用了这个身份户籍,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代表了傅试的案子就会再次被人掀起来,代表了京城那些不堪入目的流言会再次席卷整个京城,代表了我与白家那段往事十有八.九会再度被人翻出来。也代表了你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都知道你娶了个什么身份的女人。
你让我顶着那么不堪的流言,用这种早没了清白名誉的身份嫁你。你是外面混的爷们,平时最好脸面,娶了我这样身份的女人,就注定了你在外面被人嘲讽,恶语中伤。这种时候你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也许刚开始的时候,你会生气,会愤怒的与人争辩,会与人大打出手维护我。可时间长了呢,你怕是在外面受了气还得回来拿我撒气。时间长了,旁人凑在一起小声说笑,在你看来都是在笑话你。人都是会变的。”
见柳湘莲脸色不好,似要反驳自己的话,春纤却对他摇头,没叫他打断自己,仍旧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别说我在危言耸听,这种事情的可能性不是没有。”长叹了一口气,春纤走回茶桌前,将茶杯里的半杯茶一口饮尽后又继续跟柳湘莲说自己的想法,“也许你有办法,或者说我自己也有办法让自己换个身份户籍嫁你。你知道的,这种事情并不难,我只要拿着家里下人的卖身契,去官府办个销奴籍的手续,就可以用下人的身份悄悄的嫁与你。这样一来,当初那些陈年旧事就不会再被人翻出来。可是问题是那些陈年旧事吗?”
“难道不是吗?”
“是,也不是。”春纤摇头又点头,“当初在外城傅家小院里,我与傅试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我曾经言语暗示过你,想必那时你也听出来了。你知道我们什么都没发生,也许这也是你纵着自己的情感的主要原因。但这一次呢。我有没有在那帮土匪那里吃到苦头?我被花伢婆养在私宅的时候,有没有接过客?我又是怎么从杭州回到京城的,是自己逃出来的,还是跟着哪位恩客离开的?这些问题你想过,从你看到我,发现我还活着的那一刻,你就想过。
你更想过我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去找你,是不是自渐形秽了?
你犹豫不绝,你想问我那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可你一怕撕开已经结痂的伤口可能会让我崩溃。二来你也怕听到什么不想听的答案,叫自己难过。可你不问,有些事情就没有发生过吗?你不问,我不说,你心里就不介意吗?外人不知道我是谁,我身上发生过什么,也许少了一层压力,但实际上真正的问题是你能一如既往的永远不介意吗?在我没办法解释我到底是怎么逃出生天的时候,所有的真相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柳湘莲看着在自己面前一边哭一边说得句句见血的春纤,心里疼的都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想说他能做到,他既然诚心求娶就不会介意那些过往的糟心事。
可他此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归根结底,他还是在介意的。
“就算我告诉你,那些土匪是我杀的,我也没叫他们占了便宜。就算我告诉我被那花伢婆救上来后,我费了些心思手段没叫她将我当成货物往外卖,最后还坑了她一把,雇了镖师平安回到京城。我说,你就真的会相信吗?
我听说花楼里的姑娘在正式挂牌接客前,都会弄个梳拢的噱头好卖一波好价钱。你是花楼里的熟客,想必也知道有些花楼会有些手段将已经梳拢过的姑娘重新以在室女的身份再卖个几回。
所以就算成亲后,你发现我仍旧是完璧之身,但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怀疑我吗?”
春纤说完,就泪眼朦胧的看着柳湘莲。脸上带着倔犟的神色以及几分不甘心和不认输。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柳湘莲声音黯哑,表情难过,“我一直很后悔,如果当初我没叫你先逃,会不会就不会分开。我在山崖边上发现你的行迹,我以为你遭遇了不测已经,已经去了。”
“所以你回京城了,所以你隔三差五的会去见一见晴雯。”春纤朝柳湘莲笑了一下,脸上还是自嘲,“说来也巧,那日我出门,正好在林家后门看到你与晴雯说笑。”
柳湘莲脸上的神情一顿,瞬间失去了言语。
不提起晴雯时,柳湘莲还觉得自己挺理直气状的,可一提起晴雯,他一瞬间就心虚起来。
“我们,我们,”柳湘莲想要跟春纤解释,可低下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荷包和脚下的鞋,却不知道他还能解释什么。
长叹一口气,春纤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最后喃喃自语,用着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两遍‘你们’后,才郑重的对柳湘莲说道,“话说到这里,以后也不需再见面了。如今以后,就各自安好吧。至于晴雯,她不知道我的消息,你也不必告诉她。”
说完,当着柳湘莲的面带上帷帽,然后再不迟疑的走了出去。走下楼梯,丢了一颗银珠子给店小二,顺手就将帐给结了。
柳湘莲一直站在茶楼的二楼包房里,看着春纤走出茶楼,又看着春纤走向不远处一直等着的马车,最后看着马车渐渐驶出视线这才又坐回来,将桌上早就冷丢的茶喝了下去。
入口时,仍旧浓郁的茉莉花茶却喝得柳湘莲满心苦涩。
……
哪怕坐在马车里,春纤也没将帷帽摘了。白青虽然看不到春纤的脸,却能感觉到春纤的情绪,乖巧的坐在一旁,不敢随意说笑。
回到家,春纤下马车的时候就有些腿脚发软。等回到了绣楼,春纤便打发了白青和冬青,一个人房间里消化她那一场可怜又可笑的风花雪月。
春纤病了,原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寒,可是吃了好几副药仍旧不见好。黛玉急的不行,见天的过来啰嗦春纤。
“要是在家里住,哪里就能病成这样?也不知道都是怎么侍候的,大冬天还开什么窗子,你也是作的紧,这下好了,将自己作病了。”
春纤歪在炕上,没有精神也没有胃口。由着黛玉啰嗦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吃上黛玉的暖心罐头。
说是罐头,其实就是将早前冻起来的水果拿出一些煮的水果羹。将煮好的水果羹放在屋子外面冻得微凉罢了。
心里就跟有一团火似的,热的再是吃不下,黛玉才在问了老先生后允许春纤吃些微凉的东西。
一小碗加了山楂的水果羹吃完,春纤倒是觉得身体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
换了白青二人上来,打水梳洗,又换了身家常衣服就拉着黛玉到楼下的书房看书画画去了。
春纤很少画人物画,主要是画得不好。不过那是相对于水墨画来说的,因为春纤的工笔画绝对能叫黛玉这种学霸惊艳。
也不知道是哪根弦搭错了,春纤竟然画了柳湘莲陪她在洛阳逛牡丹花会时的一幕。
不等春纤画完,黛玉便看出来春纤画的是谁了。
等春纤画完,又见春纤只略微看了看,就将整张画纸团成团,丢到一旁的熏笼里了,这才小心翼翼的问春纤是不是见过柳湘莲了。
这么件事一直憋在心里,春纤也难受的不行。这会见黛玉问了,便挑着能说的,跟黛玉说了一回她和柳湘莲的相识相伴以及她所思所想。
“……明知道在一起绝对不会幸福,可心里就是难受的不行。”
“你既然完璧无暇,为什么还觉得自己会被他嫌弃?”小小的黛玉虽然聪慧,但到底还没开窍,再加上她不知道原著中柳湘莲的脾性让春纤忌讳,所以很是不理解春纤为什么会将事情想的那么悲观。
他心里有你,你心里也不是没他,他无亲长,你也无家人,俩个人过日子应该更顺心的呀。
“我怕的东西可多了去了。”走到一旁的琴桌处,春纤先是点了块香饼放在琴桌前的香炉里,然后挑眉示意黛玉弹一曲。
黛玉知道春纤心情不好,便乖乖的坐下来给春纤弹琴。刚弹了几声发现自己弹的是凤求凰,于是立即变调弹了一首乐府小调。
春纤虽然也弹的不错,但却不像黛玉弹的那么好。最重要的是耳力也不一般,根本没听出黛玉最开始弹的是什么。这会儿黛玉弹琴,春纤便重新铺了纸,有一笔没一笔的画了一幅黛玉弹琴的画。
睡的不好,思虑又太多,这才导致身体素质下降,得了风寒还一直不好。心里的事放不下,这睡眠质量就难以提高。好在老先生听说了春纤这个问题,在治风寒的药里加了些易安眠的东西,这才有了精神玩感伤。
有的时候,春纤也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可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就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的。
就好比在现代的时候,春纤每天晚上都告诉自己早点睡,明天早上起床时晨跑去。可是从小到大这个晨路的事从来都是每天晚上的计划。
再比如春纤以前总是不放不下手机,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拿着手机扒拉,然后每次考试或是要干点什么事时,春纤都会告诉自己以后不能那么玩手机了,得学会提高自控力。
然而大道理讲得贼溜的春纤,对自控力的提高上总是难以达到最低标准。
这会儿让她不去想柳湘莲,不去想警幻,不去想回家,那于她来说,也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
画画,练字,然后看着黛玉瞅一眼屋外的梅树,屋子里的水仙,红掌就能写出好几首清鲜脱俗的诗,这小半天也就过去了。
宝玉房里有一面整人高的大穿衣镜,凤姐儿的房里也有一面那样的大镜子。荣国府那样内囊几尽告罄的人家都有这样的家底,像林家这样子嗣单薄,每代当家主母又都是十里红妆的人家,就更不会缺了穿衣镜这种东西了。
黛玉又是个对人好就一门心思对人好的赤诚性子,所以春纤这边的绣楼里也有这么一面镜子。
而有了镜子,那这个时代的玻璃自然也就不缺了。所以玻璃这种东西,虽然价钱高昂,但却不是什么买不到的玩意。
黛玉的书房就安了一块玻璃。给春纤收拾屋子的时候,不但给春纤的书房安了一块,还给绣楼的二楼也装了一块。
所以这几日,春纤晚上在书房里弹琴,练字,或是在绣楼上倚着窗框看星星的时候,柳湘莲都能看得到。
没错,柳湘莲几乎夜夜都跑到春纤这边当望夫石。
当日春纤离去柳湘莲虽然没跟着春纤一块离开,但黛玉见天的往春纤这边跑,还是叫柳湘莲没费多少心思便找到了春纤的住处。
他没敢冒然上门,而是趁夜溜了进来。
二进和三进打通,整个院子就只有一座绣楼。到了夜里,其实也挺渗人的。所以春纤便订了一批落地灯笼,石头的。
等这批灯笼一送来,就全摆在了花园里。春纤还让人买了上千斤的灯油放在家里,每天晚上让人将屋子外的石头落地灯加上灯油点亮。
如此这般,院子里也总有照不到的角落。柳湘莲便呆在那个脚落里,望着绣楼里的春纤,一望就是几个时辰。
他想告诉春纤,她的想法是错的。但他却又不得不承认春纤说的那些事情即使现在不会发生,也不能保证将来不会发生。
更何况,在他以为春纤已经不在人世的时候,面对晴雯的时候,不是没有动心。春纤的突然出现,让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晴雯,更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
若非如此为难,他又怎么会……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朱砂痣,一个白月光吗?嗯,渣男标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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