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一片夏日胜景,然而宣汉没有从这片情景之中得到什么美好的感觉。
他只是担心,这样热的天气,再加上一个“极旱必蝗”的经验理论,今年这旱灾,只怕还会伴随蝗灾。
室内,一罐子清水放置在宣汉的身边,这是章由从漓水河畔汲取而来的。
两人还是继续刚才的讨论,宣汉回忆起了章由的身世。
几年前,宣汉曾在魏国和胡人接壤的草原上浪的时候,遇到了章由。
当时的章由,虽然是一副方士打扮,做的事情却是商人之事。
方士,商人,这和章由本来的阶级地位有着天壤之别。
他本是吴国世家里的嫡子,却沦落在外,干起和同龄世家子弟完全不同的事情,甚至是背离那个身份和阶级的事情。
在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后,章由的父亲甚至直斥他“自甘下贱”。
为何章由从商,起初不过因为兴趣,然后便发现自己有些天赋罢了。
而让他彻底走上这一条路,其实还有一种不得不的意味在其中。章家虽然是吴国有名的世家,然而好多代不曾有过出息的子孙,便逐渐没落,一家守着清贵诗书世家名头不愿抛弃,直至章由这一代贵不见有了,清贫的清却越发明显。
之后也有好的苗子被教导出来了,但是毕竟是全家倾力的结果,这一代,全家把注全下在了章由的兄长身上,其他孩子,除了读完《论语》《春秋》便可以了,再牢记家族荣耀就可以了了。
故章由虽是嫡子,却不受父亲看重。
章家穷了许多年,后来眼看着有些起色,全只是倾斜一边,章由年少吃了家里没钱、又备受冷落的苦,很是抑郁。待年纪大些了,便意识到自己在家中是没有前程可言的,自怨自艾没多久,认识自我之后,便也乐得没人管他,出门做起了生意。
在边境搞倒卖的章由因为聪明勤奋,机巧善辩,吃苦肯干,虽然是和年轻的商人,但是好的气质和教养也让他在经商之中常常遇到贵人,也因懂得审时度势,得到了好的口碑,多年的经营这让他攒下了不少家底和人脉。
宣汉和章由的相逢在一次夜晚,因为共享了一蓬篝火,两人有了交谈。宣汉见这方士谈吐不凡就对他起了兴趣,打开了金手指一扫,结果被金灿灿的金光晃花了眼——宣汉心里激动,面上却不显,原来是财神爷在世啊。
当即就起了掳人的心思,但是最终没有,因为他那时面对的胡人部落的问题,只和章由约定好了一年后来魏国找他,他可以给他想要的东西。
后来,章由就拥有了宣汉允诺他的一条商路,这条商路全名叫做:魏国面向北方的经商许可。北方全境的交易全是由章由负责,他也不负宣汉的期望,给宣汉带来了利益和信息,国库如今从空到满溢,一半的功劳是章由的。
不提什么家国的话,且吴国如今和魏国尚未有什么冲突,章由负责的又是北方商路,倒也不用忌讳什么。当时魏国积弱,侵占魏国土地的却也没有吴国,也因吴国没有接壤,两国倒也各自相安,许多年没有生事端。
总归一并而论,章由也交得起两个国家的税。
“你这次回去又准备怎么气你爹?”宣汉问。
章由告诉他,爹骂了他“自甘下贱”之后,知道他给魏王办事之后,又多了个新词——寡廉鲜耻。
“气到不至于,讨几句骂是逃不了了……不过之前兄长升迁,需要钱,我送的钱,十倍有余,便连骂都开不了口了。”
宣汉无语,行呗,这就是经济独立的美好。
章由就让自己的手下重新买办了货,就要走了。宣汉临时给他塞了一个护卫队,理由是:此去洣州,恐怕是山高路远,匪徒多凶,带上些好保护爱卿安全。
章由自然是不会信宣汉鬼话,自从一年前国库满了,这个魏王倒是越来越想着坑人了。鬼都知道护卫队里有猫腻,章由没说话,施礼谢过宣汉便走了。
*
榴花照眼,平整官道之上,夹在顶着肥绿的叶子当盖头的高大乔木里,阴影撒下,于是,在这等炎热的夏天赶路,便也清爽了些。
章由在马车内端坐,闭目养神,此次由开物所为他改良的马车,坐着很是舒坦。
他很舒坦,有的人就不是很舒坦了。
马车后的一队随行的军士,就是魏王给章由的护卫队了,看着倒是也很威风,章由与他们同路只是一阵子,到了洣州,自会分别,军士不得处境,章由可是要从楚国在转向吴国去的。
“朱泉,你说那胡放是被安排到献郡去了吗?”章由马车后面,一个骑兵开口问旁边同行的伙伴,声音很是清越。
待他抬起头来,凤眼被阳光刺激得微微眯起,面容轮廓还带着嘴角抿着“我们和他们换换就好了,那可是献郡啊。”白牙一露,少年俊逸的面庞显露,原来这说话的,是被宣汉安排南下去往栎郡当宣官的宣煜。
原来朝堂之上宣汉所说要设立宣官是真,要将宣官分派各地也是真,这个真,是真到,宣汉把自己的儿子宣煜也算在其中了。
同去栎郡的三位宣官,除了宣煜,便是在校场之中与他交往较好的朱泉和姜露,同行的,还有他们身后还有各自归属十名的三列护卫。
朱泉是校场之中难得的平民出身,并不怎么清楚魏国王室的前尘往事,却也从其他人口中知道宣煜曾经是太子,其他的也就没去多探究,更不会多在乎。再加上朱泉自己也有不错的能力,自然能和宣煜成为朋友。
宣煜在校场之中交往比较好的是朱泉和姜露。他们身后还有各自归属十名的三列护卫。
献郡在燕州,魏国的北方边境,在五年前还被北边戎胡所占领。而后在他被废的那年,连同其他被北胡侵占的七郡,被父王收复了。
父王也是因那场战争,彻底在朝堂之上有了能一言而已决策的能力,在军权之上,也获得了军士的信服和威望。
文治武功,执政生涯过十年。早前,不知是不是魏康王故意的,前八年有多少荒唐作为,而后几年便有多少便大放异彩的作为。
估计是“有鸟不鸣”三年又三年,便“一鸣惊人”也翻了倍一般,励精图治,雄才大略,决策独到而正确,生生将倾颓破败就在眼前的魏国又拉扯了起来,从民生行政到军事武力,再到教育经济……方方面面,面面俱到的提升起来。
五国虽然震动,却仍旧不改对魏国积贫积弱一贯形象的看法,也觉得可能是过去太差,如今有点进步,才分外亮眼些。
献郡意义非凡,这是宣煜心中仅此于封狼居胥和勒石燕然之外的“圣地”。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是武将的梦想,也是一个帝王在位功绩的追求。前些年魏康王力战北胡,将失地收复,
让胡族退居到关外多年不敢侵扰,能讨到好处的北方三国,也只有魏国。
宣煜很想去北方,很想去献郡,心中甚至有一种渴望征战,渴望也有挥军北伐的跃跃欲试,然而事与愿违,他被派来南边,顺便还要护卫一个很是无趣的商人。若是宣汉知道,肯定也是庆幸自己没把有好战分子倾向的儿子放到北边去。
但是其实如今天下很是安定,他那些不安定的想法暂时不会有机会实践。
朱泉不知道宣煜心中所想,只能道“洣州也挺好的,我长那么大没出过远门,这回一出来,就可以去周魏楚交界之地,四舍五入,便是出了两次国了。”
栎郡在洣州,是他们此次要去当宣官的地方,而洣州是魏国南方的一处边界。
这时候,章由却叫人来,让宣煜到前面去。
章由有些猜到了宣煜的身份,对于宣汉叫宣煜跟随他的原因也有猜测,无非是在商这一道上给这位王子好好长眼罢了,不难猜测,这位王子可能也有些矫枉过正,和章由家里的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书礼仪的人一样,看不上钱罢了。
宣煜骑着马靠近了章由的马车,与他一同行走,章由掀开帘子看他,只见宣煜笑着:“章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天气炎热,公子不妨上车来,也好过在外日晒风吹,于身体有碍。”既然是要教导,自然是耳濡目染待在身边最好。
“多谢章大人,小人自问无功,不敢作行伍中的特例。”宣煜认真的说道,双手已然是抱拳。他的额角已经坠了汉滴,也任由汉滴滴落,并不去擦拭。
酷暑虽难捱,但是他并不是很向往安逸的马车之内。他这么些年名义是上被圈进在王都,父王的近臣们,可是都以为他肯定也是金尊玉贵的养着的,不知道他在学会自己在地里讨食吃,比这样还热的夏日里,更是在田垄之上,忙的精疲力竭。
两人只是对话了一番,却心中各自带着些偏见,话里话外,言不由衷极了。
“不愿便罢了,以后你每日来同我说几句话即可。”章由最终笑了,如此交代道,总归知道钱的好处,知道重要性才能引发学生自主探求的方法论吧。
“多谢大人,小人这便回去了。”宣煜看章由放下帘子,也就告退了。
回答骑兵的队伍之中,章由便让人选一处阴凉地稍作停留,用以缓解舟车劳顿的一行人。
话并不多,却看起来对章由很是感兴趣的姜露有机会向宣煜安利了章由的经商传奇。
宣煜很是无语,“你为何对一个商人如此……如此推崇?”
姜露家学渊源,父亲还是管魏国财政的大农令,近年来在魏王的指导之下,因和章由合作密切,知道此人的能耐,国库满盈和自家切实的获利,更让家中对此人很是尊敬,姜露比寻常子弟更知道钱财商业的重要。
他听了宣煜这种不知无所谓的话,此时一脸你看你不懂了吧的表情看着宣煜。“章先生虽然是一介商人,可是这可是王上用‘有陶朱之德,子贡之才’评价过的商人,你说这商人,值不值得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