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是十里的风光旖旎,夜里头的灯火点上了,就着河畔的香楼画舫,叫人如同踏入绮梦中。
苏构今日去秦淮,未着公服,另着了一身浅淡的蓝色圆领袍,去了平日里常戴的翼善冠,只横过了一枝寻常的木簪,掀起衣摆踏进了那座胭脂楼。
手中还拎着一柄湖蓝色的绸面伞,一穗儿的回龙须坠下来,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了晃。
身后的河面上缓缓起了几声零星的琵琶声,铮铮利落,划开了秦淮绮梦的一片软红之色。
周遭分明是嘈嘈声响,苏构却清晰听见了接着的几声触弦泛音,像是九天银河倒流,十方星子来拥,叫她被指引着从胭脂楼里回过了头。
一座红船,一侧屏风,一把好琵琶,一个天生纨绔。
入了夜的寒风吹过来,起调的是一段太平年。
苏构立在原地没有动,听着这段太平年从信手而弹,到声势渐大,最终戛然止于两声扫弦,如同一场大张旗鼓的邀请。
她在夜色中跨进那座红船之上,转过一道屏风,徐徐拜道,“殿下。”
红船沿着秦淮河畔缓缓前行,秦誉抬了抬头,瞧见一点月色流转过苏构的眼中,映出一些淡淡的微光。
“我们探花郎。”他轻轻笑道。
他怀里倚着把琵琶,整个人斜靠在船边,脚边还置着个小案,摆着好几壶温酒。
“殿下的太平年,娴熟了许多。”
“坐罢,是好酒。”他将琵琶随手摆在一边儿,曲着一条腿便倒了一杯酒递到苏构那一头。
苏构坐在另一头,将手中那柄气派极了的绸面伞递到了秦誉的面前,说的却是,“多谢殿下的箭。”
秦誉不接,挑眉瞧了瞧她面前的那杯酒。
苏构没有说话,伸手一饮而尽。
秦誉笑了笑,将伞接过了,随手弃在了一旁,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苏构递伞用的左手。
苏构不喜他人知晓她左手能写一事,平日里很少用及左手。
“昨儿伤着了右手?”他拎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碰了碰苏构的空杯,一饮而尽。
苏构淡淡回道,“谢殿下关心。”
秦誉握着酒杯,把玩于手指间笑道,“苏探花似乎不喜欢与本太子说话。”
“敢问殿下,苏某的东西何在?”
秦誉自一旁软垫下抽出了一本书卷递到苏构的身前,“你送去信阳府上的东西。”
苏构接过来信手翻了翻,头几页是孟子,后头却是账目,记录了元和三十一年官员向杨乃文进礼的数目,从金陵官员到各州府官,数无巨细,皆在其中。
“杨乃文是南臣,平日里进退有据,轻易不肯得罪人,谁能想到他竟是赵丰年暗地里受贿卖官的掮客,若非他那个蠢钝如猪的儿子坏了事,赵丰年和杨乃文,怕是还在闷声不响地做着他们的闭口貔貅。”
秦誉将酒杯举在眼前,比了比天上的月光,笑道,“文渊阁泄题案,题从小太监手里出来,到的是杨乃文手里头,再经风雅集的路子往外头卖,到头来竟卖到了自家儿子的手里,你瞧瞧,这世上果然是做不得坏事的,报应说来就来。”
他转过头瞧着苏构,平淡道,“你说是不是,探花郎?”
苏构翻账本的手忽然顿住,下一刻毫不犹豫抬手要撕去手中的几页纸张,被秦誉伸手按住了。
“元和三十一年五月初五,晋州知府陆濯呈白银五百两。”
“元和三十一年八月十五,晋州知府陆濯呈白银五百两。”
“后头还有一页,元和三十一年九月初九,晋州知府陆濯呈白银五百两。”
秦誉记性好,随口念道,已是尽览心中。
陆濯是陆大学士陆匡义的嫡子,因为身有腿疾,金殿上没有得到一甲的名头,又忍受不了朝中对他身有腿疾的非议,自请外放了府官,已有五年之久。
陆濯身为嫡子,不奉至亲,却逢年节向赵公呈银,世事的荒唐,往往出人意料。
苏构方才所为,不过是不想账本揭开后,陆匡义因私枉法,反变为阻力。
“苏构。”秦誉按在她手上的手掌用力了一些,说道,“这一局,你赢不了。”
苏构抬起头看着秦誉,淡淡道,“昨晚的持刀人,你已经知道是谁。”
秦誉松开手,他今日着了一身宝蓝色,袖口蜿蜒的花纹扫过苏构的手指,带走了一点夜风里的余温。
“苏构,你可知道何为臣?”
她静静道,“两尽其道,君以君道,臣以臣道。”
秦誉又问道,“你可知道赵丰年权势跋扈,父皇为何容他这样久?”
她将目光投向秦淮河粼粼的湖面,“天子权术。”
秦誉负手立在红船一侧,淡淡道,“父皇信任赵丰年。赵丰年是一柄好刀,听话,锋利,有的不过是区区一点贪心罢了,元和二十三年,南方大旱,父皇的念头刚起,赵丰年便抬着用十余万两家当换好的米粮进了户部的大门,解了南方的燃眉之急,从此后,父皇再未对其起过杀心。”
赵丰年是一柄好刀。
苏构平静地想到,十五年前,也因为这柄刀,死了这样多的人。
“昨夜的持刀人,是皇上的人。”她平淡说道,“是皇上要按住这件案子。”
苏构将手中好的账簿合上,“红帖案背后原来藏着这本账簿,牵扯金陵至各州府官近百人,若是揭开来,动摇的不是赵丰年,是整个朝堂。”
“苏构。”秦誉低头瞧着她微微垂下的面庞,“如今这本账簿,已不是这场局的胜负手,而是一道催命符。”
她沉默了一会儿,就听得秦誉缓缓说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苏构,赵丰年的生死,重要的不是证据,而是圣心。”
圣心。
她想到秦誉在奉先殿跪了两日,明着是罚私闯宫禁,原是天子在罚他的自作主张。
苏构性子果断,点头道,“明日我会将账簿交到徐平章的手中。”
秦誉笑了笑,苏构其人,不可谓不通透。
难得的是豁达又利落。
徐平章从前是东宫的心腹,如今虽是陆大学士一派,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却未必说得这样准。
圣上查红帖案与杨乃文案,意在敲打赵丰年的贪心不足,却无意让那帐本见光,动荡整个朝堂。
他要杀苏构,苏构便以这帐本求一条性命。
识时务者为俊杰。
赵公那一日在园中的话言犹在耳,原来竟是一早便有把握,从未有过忌惮。
赵丰年其人,一路从穷士子起家,官拜一品,对帝王心思的钻营,不可谓不穷尽,乃是真正的帝王身前第一人。
秦誉便问道,“苏构,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替你选了陆匡义?”
说的是半张焚卷一事。
他重新坐下来,在夜风中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去已是冷透了,他也不在意,抬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苏构一样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陆大学士是次辅,身边又有徐平章,皇上有意扶其制衡赵公,殿下选他,是因为赵公之子赵崇澜木秀于林,而陆大学士门下,无一年轻子侄辈能与其抗衡。”
秦誉见到苏构举杯饮尽了杯中酒,笑了笑,一样饮尽了,才双臂往后一撑,曲着一条腿向着紫禁城方向抬了抬下巴,说道,“苏探花,你坐在这秦淮红船之上,瞧见那头是什么?”
夜色中的紫禁城仍然巍峨又壮伟,只是一瞥,便能瞧见一场盛世滚滚而来。
苏构没说话,秦誉便说道,“是权势。”
“苏构,在金陵城里头,你要做成什么事,手里头就要有权势,你若有权势,自然心想事成。”
苏构瞧见今夜一点微薄的月光照在秦誉的身上,宝蓝色的衣袍被夜风吹起了一些,在秦淮微微昏暗的光线中,也不知道是何处生出了熠熠的光亮。
她淡淡笑了笑,说道,“多谢殿下指教。”
似乎是忽然间沉默了下来,叫人觉得一时间连秦淮的灯影浆声也格外清晰起来。
他靠的她很近,只隔了一张置酒的小几,冷风吹过来、似乎还能感受到自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温度。
她冷一些,他便格外暖一些。
苏构抬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却被秦誉侧过头来按住了,似乎是漫不经心,“有伤少饮些酒。”
他将那酒盏自苏构手中取过,凑到唇边一饮而尽,随手将空杯掷进了缓缓流淌的秦淮河中。
苏构怔了怔,终究是没有说话,只见他枕着双臂躺在小案旁,轻轻唱起了一段唱词,
“他年华已老,衰病多缠。想当初搭箭追鵰穿白羽,今日呵,扶藜看雁数青天……”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太宁静,照得秦淮的十里红尘都如梦中,苏构便一样枕着双臂躺了下来,仰面对上的,是一片巨大的夜幕,从遥遥远方,一路奔至眼前来。
“殿下。”她静静开口,“你方才说的是,赢不了。”
却不是,必输无疑。
秦誉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苏构眼底的红色小痣上,声音有些微微的喑哑,“若是手里的棋子生出了别的心肠,你猜执棋的主人会如何做。”
苏构没有回头,兀自瞧着夜幕低垂之下的微薄月色。
“探花郎,原本求的是什么?”
这话赵润之也曾向她问过。
她静静阖上了眼睛,在心底里说道,公道。
孟琅之死也好,十五年前的旧事也好,她来这朝堂上,求的都是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