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坐高堂,听了杨乃文父子的死讯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翰林院赵修撰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徐平章瞧了陆匡义一眼,低声回道,“还在调查中。”
赵润之立在堂下稍远些的距离,神色平淡。
秦效淡淡笑了一声,一眼扫过底下头的各怀心思的群臣百官。
“朕听闻,先前被焚了卷子的,还有翰林院的编修,是叫苏构的,怎么,我大裕朝一场科举,一甲三名,皆是欺世盗名之辈不成?”
苏构便自人群中走出来,不声不响地跪到了堂下。
一并跪下的,还有赵润之。
秦效打量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两个人,叫了一声陆卿。
“老臣在。”
“朕记得前年春闱,是陆卿做的主考?”
陆匡义称了声是。
“赵润之的卷子既被焚了,五城兵马司是行伍人,你们这读书人的事,还是由你们读书人来了结。”
他说着饮了口茶,淡淡道,“便由陆卿出个题,叫这赵润之与苏构二人,重考上一回罢。”
陆匡义连忙称道不敢,请皇上出题。
秦效极淡地笑了笑,“朕拟的题可做不得准,五城兵马司报上来是如何说的?徐平章你再给诸位爱卿说上一说。”
又点名道,“赵卿,你也一并来听一听。”
赵丰年便与陆匡义一道,一样跪在了堂下。
算上徐平章,那儿已跪着好些人,天子似乎也不曾追究什么,却冷不防叫这些个牵连其中的人,挨个儿都跪在了下头。
红帖案从内阁起,天子有意要抹去的帐本一事不提,却也一样另外牵连了科举焚卷案与北方士子之死。
焚卷案不过是个事端,真正令这场赵陆之争推向高潮的,是那一场北方士子孟琅之死。
蹊跷的是,赵公不提,皇上也不提。
徐平章回话道,“臣查出,红帖自内阁伺候的小太监手里流出,由杨乃文放到风雅集售卖,出价极高,一千两雪花银。”
秦效掀起眼皮瞧了一眼赵丰年,“一千两雪花银。”
“这当爹的往外头卖,当儿子的往里头买,你说这不知道轻重的,是当爹的,还是那当儿子的。”
便听得赵丰年恳切道了一声,“微臣必定肃清文渊阁。”
倒是将自己摘的干净。
陆匡义冷脸哼了一声。
秦效将手里头茶盏搁在了一旁,点头道,“这桩案子,还有那孟琅案,都要有个交代,清清楚楚,可听明白了?”
赵陆二人并徐平章,一道应了一声是。
秦效便吩咐了一声都起来罢,又着人搬了两张桌案到堂下来,摆上了,叫了一声赵润之与苏构的名字。
“微臣在。”
“翰林院藏玉馆,你二人卷子被焚,是桩说不清楚的糊涂案,朕今日便要你二人当着三法司的面,重新考上一回策论,你二人可愿意?”
苏构与赵润之便一同拜道,“臣遵旨。”
陆匡义虽不及赵丰年手段,却也算是做了这次辅十余载,天子今日连番举动,分明是有意要按下这桩事情。
他便斟酌着再三请道,“请皇上赐题。”
秦效瞧了瞧立在下头的苏构与赵润之,缓缓道,“便提忠君。”
忠君。
苏构右手受了伤,便以左手蘸了墨,落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忽然察觉了一丝命运的冷漠。
两年前的时候,她于夜色中去寻孟琅,伤了右手,便写了一卷不得已的左手策论。
而今日,孟琅身死一案,已然被揭开到了世人的面前,上至天子,下至朝臣,除去北方士子几字,竟无一人再问上一声,洛阳孟琅,是何人。
她面色平淡,仍以左手缓缓写下忠君二字。
入冬的冷风掠过一众人的面庞,将苏构的衣袍吹起了一些。
赵润之在她的身侧,余光瞥见她削瘦的手腕不疾不徐的书写模样,心里头忽然生出了一些遗憾。
他想,像苏构这样心性坚定的人,若为友人,当是一桩乐事。
而他与她,却是走在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一卷策论,对他二人来说,也费不上太久时间,等他与苏构停了笔,跟在皇帝身边太监总管李敬之亲自来捧了策论递到了皇上面前。
秦效先瞧了瞧赵润之的卷子,淡淡夸了一句不俗,又打量过苏构的卷子,见到那笔字漂亮的尤其不同,便顿了片刻,缓缓说道,
“朕记得这笔字。”
“微臣苏构,参见皇上。”
秦效缓缓打量过底下头的苏构,微微叹道,“你便是两年前那好文章,平身罢。”
苏构谢过了,就见到天子将赵润之的卷子递到了陆匡义手中,问道,“陆大学士与朕一道瞧一瞧,赵润之这卷子,可堪为一甲进士?”
陆匡义接在手中,见其人文章确实不俗,虽是忠君之论,却有定江山之才。
心底一时惊了半晌,方才回过味来,科举案一时大意,赵润之一事,怕是太子殿下有意为之的圈套。
他想到红帖是由太子殿下身边的太监入夜送来的,不觉思量到,是这太子殿下要对付赵家,拿他陆匡义做了杀人刀。
又缓缓思索了片刻,想到太子殿下要对付赵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陆卿如何看?”
陆匡义握着手中的卷子,隐去了三元名次,恭谨地回道,“是一甲三元的好文章。”
秦效点了点头,又将手里苏构的卷子递到了赵丰年的手中,“赵卿也瞧一瞧,这苏构的文章如何啊?”
赵丰年扫过了手中文章,又深深瞧了一眼底下神色平淡的苏构,缓缓道,“这苏构……有一甲三元之才。”
“好!”秦效眯了眯眼,“此二子堪为国之重器。”
这是替赵润之与苏构二人,一同正了名,科举案牵扯的舞弊一事既是不实,所谓换卷子而生的人命案自然也就自此成了空案。
天子金口既开,便无人再可质疑其中真相。
陆匡义与赵丰年一人认了这一回,这盘棋局便作了场和局,谁都没有做了赢家。
秦效从主位上站起来,重新打量过了底下那两个年轻人的面庞,吩咐了一声,“回宫罢。”
众人便齐齐跪下,称道,“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陆二人与徐平章也一道跟着进了宫。
三法司齐聚,御驾亲临,为的是赵润之这笔糊涂账。
凭谁也能瞧得出来,皇上对赵家,不论是赵公,还是小赵大人,仍是恩宠有加。
又想到宫里头的娘娘有了喜事,小赵大人如今从科举人命案中脱了身,往前头都是无量的前程。
国之重器。
小赵大人升迁的日子要到了。
方才还显得空旷的地方,如今便挤了好些个恭维的面庞,都是些逢迎道贺之态。
苏构被挤到了一旁,只有翰林院的同僚宋大人凑了过来,将方才苏构请他保管的一柄蓝色绸面伞递与了她。
“皇上方才可是赞了苏兄的字,苏兄怕是要踏上青云路了!”
苏构接了伞,淡淡笑了笑,“圣上谬赞罢了。”
宋大人正还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到苏构已经转过身,往大理寺外头走去了。
外头的天色很不好,瞧着又要落雨了。
苏构拎着手中的伞,站在大理寺门外瞧了瞧那天,沉默了片刻,就听得后头来了人。
“苏编修。”
她回过头,平淡道,“赵修撰。”
“外头天色不好,原想为苏兄送一送伞。”赵润之微微笑着打量过她手中的绸面伞,说道,“想来是不必了。”
苏构瞧见赵润之手中的油纸伞,抬眼望着他,“虽见风雨,已有蔽之,多谢赵大人。”
雨势应声而落,苏构在赵润之的视线之下轻轻撑开了手中的雨伞,缓缓踏进了雨幕之中。
今日的雨珠格外的大,苏构的身影很快被模糊在了重重之间,赵润之瞧着她渐渐被融不见的青色身影,将油纸伞靠在了一旁。
他自袖中取出一卷笔墨,是方才的忠君策论。
他从宫里头留下的小太监手里求了这卷文稿,上前来本是想要叫苏构看上一看。
他走到大理寺这门口,见到她独自立在那儿,仰头瞧着阴沉沉的天空,便令他凭空感觉到了一些说不上来的寂寥和冷漠。
他方才没有动,如今再将策论取出来,手一松便被送到了空中,被那稍稍有些急的雨势瞬息间夺走了上头的笔墨痕迹,洇染成一团模糊的样貌。
赵润之微微笑了笑,伸手接了接天空中倾斜而下的雨珠。
苏构撑伞缓缓走过了朱雀桥,见到入冬后仅剩的一些枯叶也被雨珠打落进了秦淮河之中。
她忽然想到从前她曾问过一个人,为何要将树叶捧进秦淮河中。
那人回过头来,向她说道,它们生来干净。
她在朱雀桥边的雨中立了一会,沉默地回了巷子里头的老宅。
只有那柄蓝色绸面伞坠着的一穗儿回龙须在风雨中摇摇晃晃,陪着她一路向前头走去。
赵陆二公进了宫,很快便有对赵润之旨意下来,拔擢了吏部中侍郎。
等雨歇下来的时候,一样有宫里的旨意发到了朱雀巷,点了苏构去了刑部,一样是中侍郎的衔,正四品。
明黄的圣旨捏在苏构手中,她想到方才立在朱雀桥边,正对着的是朱雀门的方向,瞧见的是滚滚而来的紫禁城。
苏探花,你坐在这秦淮红船之上,瞧见那头是什么?
是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