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先不做声,等李夕月把另一只鞋也给他穿好了,才说:“手伸出来朕瞧瞧。”
李夕月犹豫了一下,抗旨还是不敢的,只能把手伸了出来。
掌心还有些红肿,被刮出一道陷下去的印子。
皇帝嘲讽:“挨了顿打,长记性了没有?”
李夕月觉得丢脸,耳朵顿时就热了,只能蚊子叫一样说:“回禀万岁爷,奴才长记性了。”
“长什么记性了?”他虎着脸问。
李夕月心里又在骂他死促狭,嘴上说:“奴才以后不敢在万岁爷面前多嘴了。”
皇帝哼了一声:“那朕觉得你没长记性。”
李夕月都快急哭了——她姑姑白荼可就在后面候着呢!他这是挑唆白荼再打她一顿?
皇帝心里舒服了一些,嘴角微微一扯,说:“下去吧。”
对外头喊:“李贵,伺候朕上御花园里散散心。”
一会儿,皇帝御辇的叫“吃”声离开了养心殿。
白荼对着藻井翻了个大白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冤孽。”
李夕月跟着她回到宫女住的围房里,眼睛里含着一泡泪,说:“姑姑,我又搞砸了,你打我吧。”
白荼说:“我倒是想打你啊。但想着把你手打坏了没法干活,你的嘴就更闲不住了!”
当然,心里也说:啧啧,皇帝刚刚那眼神,真是!和淘气扯人家辫子的淘小子简直一模一样!
李夕月还在那儿带着哭腔保证呢:“我一定管住我这张嘴!……”
白荼本来忙活了半天就累,加上心也累,靠着坐榻侧躺下来,说:“怎么管,说说看?”
保证才说了两句,外头脚步声响起来,养心殿伺候的一个熟稔小太监在围房门外传话:“白姑姑,李姑娘,万岁爷传你们到御花园伺候。”
白荼“腾”地就从坐榻弹起来,赶紧地摸了摸鬓角,又对李夕月说:“快点,万岁爷叫起来说一不二,可没耐性慢慢等你过去伺候!”
白荼到了门外,问那小太监:“小崔子,万岁爷是渴了?”
小太监说:“带着银瓶呢。”
“嫌茶水不好?”
“不是。”小太监看了看李夕月,说了一个字,“鹰!”
白荼回眸望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一脸背晦。
“走吧。”白荼说,“你能,能者多劳。我白搭着多干活,给万岁爷留个好印象,出宫时指不定赏赐多些呢!”
李夕月在小太监面前连叹气都不敢,只能说:“我打点水洗个手。”
“洗手干嘛呀?”
李夕月闻了闻自己的掌心,撇嘴说:“万一有啥脏味儿呢?”
讲真的,手心里真没什么脏味儿。皇帝是个爱干净的人,从他一尘不染的屋子和雪白如新的袜子就能看出来。手心里是淡淡的皂荚清香,和他衣袍透下去的龙涎香气息。
她在水盆里荡了荡手,擦干后就跟上了那传旨的小太监。
虽然厌恶这个老找茬儿的皇帝,但想到这可是她李夕月进宫这段时间来第一回到御花园!她心心念念想去看一看的人间仙境!宫里规矩那么严,做宫女的等闲哪有这样的好机会!
李夕月一往好处想,心里就情不自禁乐开花,而脸上自然也带了三分喜色。
宫里的御花园,即便是万物凋零的秋天,也依然美得不可方物,红的是枫,黄的是杏,翠绿的是竹,而红黄绿之间,又有不同的明度和层次,不论远观还是细赏,都觉得经得起看。
李夕月好奇时傻乎乎的神情也出来了,眨巴着眼睛左顾右盼。
突然,听耳畔“噗噗”的声音,转过一座假山,就看见皇帝胳膊上架着上次那只海东青,雪白的翅羽,铁色的喙,海东青翅膀一扇,顿时有风尘吸张之态,然而御园狭小,那鹰大概也嫌弃,又把翅子收了回来,睥睨地扭着头四下张望。
皇帝看见李夕月,叫她:“你过来瞧瞧,是不是海东青施展不开?好像不愿意飞。”
李夕月看看他,蹲身行了个礼,没说话。
皇帝的注意力在他的海东青上,鹰蔫嗒嗒的,皇帝心里就不爽利。
他对李夕月说:“你不是陪你阿玛熬过鹰么?这鹰是刚熬出来不久的,该不是熬伤了吧?”
李夕月摇摇头。
“你哑巴了?!”
李夕月不敢装哑巴——怕他真把她舌头割了——低声回道:“回禀万岁爷,奴才不知道。”
皇帝顿觉没趣,眉头皱得更凶了,举手想让鹰飞起来,可那鹰爪子扒着他胳膊上的牛皮护袖,略张了张翅膀就合上了。
皇帝看李夕月这话痨眼睛偷瞟着鹰,嘴微微张了张,好像想说话没敢说的样子。
皇帝说:“你怎么不说话呀?”
李夕月声音像蚊子叫:“奴才得管住这张嘴。”
皇帝气得想笑。手上有根驯鹰的小鞭子,很想给她一下,但看女孩子娇娇嫩嫩的模样,又觉得没处下手。
“朕叫你说话,你就好好回奏,才是懂规矩,知道吗?”皇帝说,又对白荼,“你教教她呀,怎么这么笨?!”
白荼已经是啼笑皆非了,但见皇帝对这小宫女那么有耐心也是少见的。她上前戳戳李夕月的后腰,低声说:“万岁爷问话,你知道就回话啊。”
于是李夕月说:“奴才看来,这鹰也是三个饱一个倒,换奴才是鹰,奴才也不想飞。”
皇帝剜她一眼:“出息!”皱眉看看鹰又说:“是熬完喂太饱了?”
李夕月想了想说:“所以,奴才的阿玛后来也不怎么熬鹰了,熬出来的鹰,想要它善于猎捕,就得经常饿着,奴才的阿玛说,看着可怜。”
皇帝看着李夕月,李夕月不敢直视天颜,只在肚子里想:这段应该没说错什么吧?皇帝不会又找茬儿刁难我吧?!
皇帝终于说:“现在还没打算着秋狝,确实也没必要天天熬着这短毛牲畜。不愿意飞就不愿意飞吧。”
他胳膊一抬,一旁伺候他玩鹰的小太监熟稔地把鹰架子接过去,又帮着把皮革做的套袖和护肩解开。
李夕月听他闲闲又问:“那你阿玛后来还玩什么?”
李夕月和她阿玛非常玩得到一块儿,这会儿心痒痒的特别想说话,但又生恐自己会管不住自己的嘴,所以显得欲言又止的,惹得皇帝心急起来:“算了,你就装哑巴吧!真是!”胳膊一甩,背着李夕月,显得气哼哼的。
李夕月在后面眼巴巴地看了看他,但甫一见他回头,她又赶紧低头垂手,小媳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