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把李夕月的袖子一拉,防着她跑掉。
李夕月红扑扑的脸顿时就白了,眼睛小鹿似的圆圆地睁着看向皇帝:“万……万岁爷……”
皇帝不自觉地又把手松开,怕她误会自己和个急色鬼似的,这次倒是他结巴起来:“脸红怕什么?刚刚问你的话你还没说完呢,就走?朕准了吗?”
李夕月被他一拉袖子,心里的担忧就腾腾地上来了,此刻倒反而没有害羞,心道说实话说不定能让他觉得没意思,于是很坦然地说:“奴才刚刚是想说,奴才出宫后还得嫁人呢。嫁进别人家里,习惯不同,肯定会受不少委屈,但是我不担心,受委屈有什么稀罕的?”
皇帝果然面色有些讪讪的,顿了一会儿问:“你在进宫前有定了婆家?”
李夕月飞快地想着怎么说不会违规——宫女没有经过选秀之前,是不可以随意许字人家的,但她又不愿皇帝再觊觎她,于是假作犹豫片刻,说:“定婆家自然不敢定,但奴才是小户人家,不像大户人家那么重规矩,总有阿玛额涅看中的人选,擎等着……等着奴才出宫。”
皇帝怔怔地望着她,眸子里像在起潮水。
李夕月心一横,故意笑道:“万岁爷一定在笑话奴才不知羞耻……”
皇帝黯然地想:这是青梅竹马,哪好拿来怪罪她?只是想到她的青梅竹马,不免想到自己也曾经有过青梅竹马——但这茬儿不能想,想想就悲哀,又不想让她觉察自己的悲哀,要克制喜怒,要不形于色,要让人感觉天威不测、不敢怠慢。
皇帝五味杂陈的情绪,唯有用一摔面前的明黄盖碗来表示。
而在李夕月看来,他莫名其妙地发火了,表情上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变化,眼睫毛还垂下来遮住了瞳仁,但盖碗砸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尖锐得戳人心脏。
她本能地就给他屈膝跪下了,本能地就磕了一个头:“万岁爷息怒!”
李贵在门外担心地问:“万岁爷怎么了?”
皇帝说:“进来收拾。”手抓着案桌上的暗绿绫子桌布,看着一群人呼啦啦进来,再低头看着李夕月的肩膀瑟瑟发抖,俯地时小腰盈盈,脆弱得可怜。
李贵过来给他捶背:“主子爷,您别气,别气……”瞟了一眼不成器的李夕月,不知这丫头又怎么得罪皇帝了——其他时候得罪也就罢了,她不知道皇帝今天一肚子的不忿?!
皇帝默默看着李夕月俯身的影子,刚说:“朕不气……”突然听见外头小太监急匆匆来通报:“万岁爷,皇太后来了!”
皇帝脸一下子又青又白,憋着愤怒,又有从小形成惯性的畏惧,还有些许慌乱。
李贵提醒:“万岁爷,得迎候皇太后呢。”
皇帝攥着拳头,愣了愣神才到门边。
太后步履匆匆,袍襟都飞起来一般,眼见就已经到了正殿的门口。见皇帝在帘子边踌躇,她停下步子,冷笑一声:“听说万岁爷跟阁臣发了好大的火气!”
皇帝抗声道:“皇额涅,这会儿虽没有叫起,朕也还在处政呢,这地方,祖宗的家法管着呢。”直指太后不应到这里来干预他处理政务。
但太后毫不在乎,冷笑道:“你刚刚接位时,东暖阁里我没有垂过帘,没有听过政?皇帝也忒容易忘事了!”
两个人都是话里有话,一个在抗议,一个把他的抗议压了下去。
当然,有一句可以抵太后的话:“但现在太后已经还政,就不宜再踏足养心殿了吧?”
但这句要是说出来,真正和嫡母撕破脸了。
皇帝只能把不忿压下去,错开身子为太后揭开帘子:“太后言重了。儿子只是说,事情繁杂,别让太后焦躁,万一晚上睡不好,可就是儿子的过失了。”
太后边往门里走,边讽道:“我若是睡不好,那只能是因为你的不孝了!”
皇帝给太后留着面子,但太后说话却毫无情面,说得皇帝垂着手,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进到暖阁里,一眼就见砸碎了一地的明黄釉瓷片,还有一个跪在碎瓷片堆中的年轻宫女。
太后问:“怎么回事?”
皇帝说:“刚刚……摔了一个杯子。”
太后看了他一眼,又对李夕月说:“那宫女抬头给我瞧瞧。”
李夕月心道:前一只豺狼还没跑,这儿又来只母老虎,刚刚这母子的对话真叫人听着心惊。看来我李夕月今儿遭了霉运,夹在他们母子间“作筏子”,没一顿好打大概出不了门了。
却也只能听话,畏畏怯怯地抬起头来说:“太后万福。”
太后拧眉过去一看,只是个相貌平常的小宫女,因着害怕和委屈,苦瓜着张脸,更没一分可爱之处。
她放下心来,对李夕月和声道:“你委屈了啊。”
李夕月忙就地磕了个头:“雷霆雨露均是天恩,奴才哪敢委屈。奴才这就把碎片收拾走。”
太后淡淡“嗯”了一声。
李夕月心里欢呼:上苍,这就算让我过关了!
要紧取了一旁的茶盘,先把大瓷片捡到盘子里,小碎屑则小心地拈起来,最后拿湿抹布把地面抹干净。
太后对皇帝说:“你呀,没事别拿宫人撒气,看唬得小姑娘战战兢兢的。人都说你脾气不好、喜怒无常、性子凉薄,你想想,万古之后,史官给你这么些个考语,你不觉得羞?”
李夕月边抹地边想:嘿,这太后还挺懂道理,没拿我撒气。不过骂儿子也未免骂得太凶了点,皇帝虽然脾气不太好,看起来还是“雷声大雨点儿小”的一类,不至于被说成这样。
哪晓得紧跟着太后就说:“倒是你身边那些佞幸的人,你要好好甄别甄别。我听说特有一个带着你熬鹰的小太监,专挑着这些玩物丧志的事儿讨你的欢心。”
皇帝分辩着:“祖宗家法里也勉励后辈别忘了当年马背上打天下的不易,熬鹰不是为了玩耍,是为了秋狝。”
太后笑了一声:“你连宫门都没迈出去过,谈什么秋狝?别给自己个儿找借口!”
转脸道:“那个小太监叫什么来着?带过来。”
“皇额涅,”皇帝抗声道,“何必?!”
太后寒着一张面孔:“匡正你的过失,我责无旁贷!”
说话间,已经有个小太监被提溜了过来,大概知道今日要倒霉,一进暖阁里就软趴趴地跪下了。
太后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照进献玩物、巧言佞主的例,送内务府慎刑司审问处置!”
她发了话,谁敢不照办,于是又把人给提溜了下去,远远地还能听见小太监在喊冤。
杀鸡儆完猴,太后才缓缓起身,对着皇帝谆谆教导:“皇帝,我当年在德宗皇帝临终时给你拍胸脯打包票,说你能做一国的明君。如今国事不安宁的地方甚多,捻匪、马匪、四处流窜的盗匪到处都是;各省遭灾的遭灾,遭匪的遭匪,农税十停里头只能收五六停,国库几乎都是空的。这难不难?偏生你还不让我省心!”说着悲从中来,掏出手绢拭眼角。
皇帝就是不情不愿也不能不在此刻有孝道的表示,跪在太后膝前道:“叫额涅担心,儿子知道错了。”
跪地的间隙,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李夕月,她垂着眼睑不敢发话,但他记得她刚刚和自己说的: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他要从议政王和太后手中夺回权柄,不能急,不能不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所以他显得很丧气,乖乖地垂头认错。
太后发作了一顿,处置了皇帝身边最偏宠的小太监,这才气昂昂地回去了。
李夕月看皇帝一直跪在地上,以为他气昏了头忘了起身,赶紧过去扶他的胳膊肘:“万岁爷,地上凉,太后已经走了,您起来吧。”
皇帝把手一伸,示意把他拉起来。
李夕月愣了愣,看他此刻一脸背晦,有些不忍心,只能去扶他的手。
皇帝把她的手一握,借着力站起身。
站起身了,也没有撒手。
李夕月那手又温暖又绵软,握在掌心里特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皇帝还举起她的手看了看,冷不丁地问:“颖贵人赐你的戒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