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哭出来的眼泪鼻涕被皇帝这一摁,全摁出来揩在他前襟上。
而且,被憋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濒死的感觉来了,就顾不得他是皇帝了,唯一的武器是牙,不管三七二十一咬了他一口。
昝宁疼得一咧嘴,本能地松开她道:“你还真咬人啊?”
李夕月抹眼泪儿,气得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看他。心里想:咬也咬了,他要是真的龙颜大怒要打我杀我,我也只有自己承受了。
昝宁顾不得自己的疼,伸手抬她的下巴,捏她的脸,小心哄着说:“咬了就咬了吧,你也出了气了,别哭了行不?”
李夕月哭了一会儿平静了些,她心里想:怪只怪自己和他走得越来越近了,没有守好主子和奴才间的本分。打赌这种,只能是愿赌服输,既然已经被他拖延了一年回家的时间,目下也只能慢慢转圜,到时候多求求他,再相机行事。哭也并不能解决问题的,倒是真把他惹恼了,自己鸡蛋碰不过石头,反倒是自家倒霉。
想通了,她抽噎着,渐渐平息了。
昝宁知道今天玩笑开大了,抱歉的话又说不出来,赌注不算的话又不愿意说,只能轻轻抱着她,等她终于不哭了,他才低下头说:“好夕月,你放心,你在宫里待着,不管是八年九年,还是更久的时间,我都会对你好。”
这已经是他能对女人说出来的最客气的话来,所以说完志满踌躇。
李夕月心里翻了个白眼,虽然被他抬着下巴、捏着脸,也只斜瞟下方的地面,尽力不去看他。在昝宁看来,还是有点赌气的模样。
他想着法儿逗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襟。
他今天穿着的是秋香色的常服,暗纹缎子弄湿的地方变成深褐色。他嫌弃地说:“夕月,你看看,你的眼泪鼻涕都弄在我衣服上了!好恶心啊!”
李夕月果然不能不抬眼瞧了瞧他的衣服,果然看到自己的眼泪鼻涕黏糊糊地沾在他身上。他是个爱干净的人,放平时势必不能忍。于是李夕月从袖子里扯出一块手绢,低声说:“奴才给你擦掉。”
昝宁说:“擦掉了难道就不脏?”
“那,奴才给您洗掉。”李夕月不能不回话,只是有点小小的没好气。
“又不是没有司浣洗的人,还能让你吃这样的苦头?”他试探着握着她的指尖,感觉她手的温软细腻,心里满足极了。
李夕月还是不领情,抽出手指说:“奴才会洗衣物,洗一件又有什么苦的?”
昝宁说:“就是你会洗,人家问:‘咦,那个负责茶房的怎么跑去洗衣裳了?’你打算怎么回复?说你拿鼻涕擦了朕一身?”
平时,李夕月就该笑了,但是今天伤心,笑不出来,她说:“那怎么办,万岁爷给个主意吧,奴才想法子去办。”
皇帝说:“先给我另外拿一件换上。”
李夕月依言把熏笼上熏得暖暖、香香的寝衣给他拿了过来,然后见他张着手等伺候的模样,心里不禁又骂他这讨厌的大爷样儿。
“来啊。”他很奇怪地把手又张大了点,“腋下的扣子自己不好解。”
李夕月忍气吞声——主要是怕真的叫了司寝宫女进来,看见他一衣襟的鼻涕会觉得奇怪——上前给他解扣子,又绕到身后把脏了的常服剥了下来。
他继续张着手,一脸“一客不烦二主”的样子。李夕月把寝衣往他胸口一丢:“万岁爷,贴身的衣服,奴才不会伺候穿戴。”
昝宁本能地伸手捧住,好气又好笑,指了指她鼻尖说:“看把你惯的!”然后自己解开里衣,换穿寝衣。
李夕月背过身不看他更衣,把脏衣服挂在一边。
昝宁说:“呀,我胸前给你咬出牙印了!”
李夕月回眸一瞥,看他把寝衣披着,低头在看他自己。然后他说:“始作俑者,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李夕月只觉得他皮肤挺白的——比脸白——而后别过头不瞧,嘟囔着:“男女有别。”
皇帝也不好强她来看,自己瞧瞧那牙印是一对小月牙,浅浅地凹下去,微微的发红,虽说有一点点疼,但他更多的是觉得有趣,端详了一会儿,自己把自己用寝衣裹住了。
昝宁扎好寝衣的衣带,上前说:“脏衣服不能这么放着,明天印子干了与寻常的污迹不一样,负责浣洗的人会看着奇怪。”
李夕月踌躇道:“可那怎么办呢?奴才先要点水来搓一搓?”
“你呀,脑子真不会转弯。”昝宁边说边踱到点心匣子旁,打开先吃了一块甜点心,又拿了一个酱肉饽饽掰开,然后把里头的油脂和汤汁挤在衣襟弄脏的地方,端详了一番,把半个饽饽塞在自己嘴里,半个顺手塞李夕月嘴里,看她不由自主地吃,不由开怀道:“你瞧瞧,这就叫疑兵之计——上头这些脏痕迹到底是油呢,还是其他汁水呢?谁还顾得上分辨呢?”
他笑眯眯等着李夕月夸他两句,拍他马屁。
但李夕月淡淡地“哦”了一声,只觉得这家伙就会糟蹋东西,细腻的宁绸料子滴上那么多油和酱汁,估计是洗不干净了。
她垂手站在离他一段距离的地方,低声问:“万岁爷,奴才可以告退了么?”
昝宁心绪复杂,想叫她留下,又怕见她冷淡,最后琢磨女孩子这会儿生气,还是别撄其锋芒的好,她性子豁朗,睡一觉明儿就好了,明天再好好哄一哄、逗一逗她,也就没事了。
于是很大度地说:“可不,这两天你也累了吧?早点去睡一觉,明儿早上叫白荼来当班伺候,你多休息一会儿。”
他有的地方想对了,但也有地方想错了。
李夕月呢,是不大斤斤计较,但是也不是个蠢货。
皇帝阴了她一道,用的是霸道无理的法子,而且抢夺的是她早些出宫回家的梦想,和日常那些捉弄是不一样的。她也不是怪他,只是心里警惕了,她再这样和他玩得越来越近,他就越来越想把她捆在身边,而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其他地方受钳制,后宫的宫人他总是做得了主的,到时候万一再下道更过分的旨意,她该怎么办?
所以,还是得想定了,别招惹,等他对自己没兴趣了,她才算安然了。
那么,什么样算“别招惹”呢?天天给他冷脸肯定是不合规矩的,最好不过就是除了该做的事,该答的话,其他地方都淡淡的,他是个聪明人,肯定会觉得没意思的。
李夕月回到自己的屋子,在白荼看出来之前,先打水洗了脸,然后吹熄了灯才钻被窝。
白荼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咕哝着问:“回来了?今儿当差又很晚了?”
李夕月说:“嗯,明儿早上要辛苦姑姑了。”
白荼说:“没事,本来就该我的班儿。”翻了个身就睡了。
第二天,李夕月起身后把几件带绣花、镶边的宫女衣服都收了起来,穿上最简单的一件,到茶房看水。
过了一会儿,白荼过来,放下茶盘,摇摇头说:“今儿司寝的宫女说,昨儿万岁爷不知怎么的,吃得一衣襟的油渍——只怕洗不干净了。哎,昨儿晚上是你在旁的吧?万岁爷平时是个细致人,从来没弄脏过衣服呢。”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等着李夕月的“八卦”。
李夕月肿着眼皮,打了个哈欠说:“我怎么知道,大概昨天他饿坏了吃得急吧?反正我没看见。”
白荼凑过去捅捅她:“从‘烟波致爽’回来时可没换常服,也没招司寝的宫人换衣服,你不知道?”
李夕月硬着头皮说:“我怎么知道?”
白荼含蓄地笑着:“喂,师徒一场,你有好事,可别藏着掖着,得让我高兴高兴。”
李夕月挂着脸说:“哪有好事!”
白荼察觉她不高兴,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其他话倒也说不出来了,只一眼一眼地瞥她。
这日皇帝用膳后,余膳赏赐随侍的后妃和宫人,白荼捧着食盒进门道:“夕月,我可又沾你的光!”
李夕月说:“我不饿。”转身到屋子里这里擦擦,那里抹抹。
白荼跟进来:“怎么了,你们……又闹别扭了?”
李夕月停下擦抹的活儿,说:“姑姑说的好笑,我和谁闹别扭?我敢和谁闹别扭?”
白荼劝解她:“他一个凤凰般被捧大的阿哥,如今又是这个身份,养心殿里谁敢不听他的话,他自然是气性大,你还和他计较?再说,东西不吃,他又不晓得,你饿着了自己气谁去?去吃饭吧。”
李夕月想想也有道理,犯不着折磨自己的肚子,于是到外间餐桌上摆食具、盛饭舀汤。
白荼出门,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笑道:“夕月,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不怄气,不作践自己,虽说是小家子出身,但是大气。”
又走近看了看李夕月微微红肿的眼皮,放低声音说:“行了,你的目光也要长远。万岁爷待你,我们都看在眼里。”
“姑姑,你什么时候看着我像个贪慕荣华富贵的人?”李夕月声音不高,语气却像要吵架。
白荼怔了怔:“你当然不是那样的人。”
“那不结了?”李夕月说,“所以说,我的目光就长远不了了。”
白荼倒一时讷言,坐下来吃了一些东西后方始慎重地搁下筷子,说:“夕月,我说的长远,也不光是这个的长远。”
李夕月把她的话想了想,还是没明白:“那是什么长远?”
白荼却撇开话题,拿起筷子又吃起来。默然中,李夕月也不便追问,一边吃饭,一边心里想:我要的长远,就是快点出宫,回到父母身边去。
白荼吃完饭,方说:“夕月,你觉得万岁爷人怎么样?”
李夕月说:“姑姑,咱们做宫女的,在背后评点主子,是不想要命了么?”
“不叫评点,”白荼很平静,“就说说你的想法。我先说,我阿玛是个锐意进取的人,虽然在军机处是个黑章京,几回宫女会见家人时,他一直在说,如今弊政颇多,就得有个携风雷之势的人来破除,我额涅说他老酒吃多了发昏,他呢,只叫我好好伺候主子,说是天大的荣耀,万不能叫主子不舒心、颓了去。你想想我的话。”
李夕月脑子里乱,她在想,如果让她评点昝宁,她会怎么评点呢?这家伙挺讨厌的,脾气大,坏水多,喜欢耍威风,动不动就挖坑让她跳,还喜欢动手动脚……但是吧,有脑子,有手段,像韩信似的肯受委屈肯吃亏,勤政起来真勤政,对身边人也称得上仁厚,是想当个好皇帝的。
她说不上来,反正他亲政这第三年,开始烧新官上任的火了,第一把烧到了内务府,她阿玛动足了脑筋都没能让她钻空子漏网。当得起“风雷之势”的评价。
白荼好像也不等她评价,自己收拾着碗筷,然后说:“万岁爷上午说了,你上午补觉,估摸着补得差不多了,下午还该你伺候。你收拾麻利点,一会儿上茶房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