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纳兰氏今年虚龄四十九,五十大寿是明年的事。但皇家要奢侈起来,花个一年功夫准备好好过个寿,对一国之养的太后来说,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
皇帝一般三到五天要去慈宁宫定省,这日是带着李贵去的,到了里面,李贵只能候在门外,昝宁自己进去给太后请了安,瞥一眼见他的所有后妃都在陪着。
太后笑得慈祥,对昝宁说:“皇帝日理万机,还那么有孝心,先帝当年没看错人。不过,忙归忙,该歇着还得歇着,听说你经常看折子到很晚,多伤身子呀!你也该多信着你伯父,能协助你把国事处置好,不必事事躬亲。何况,你还有一件大事呢!”
昝宁假装没有听明白:“把先帝留下的江山打理好,可不就是儿子的头等大事?”
太后笑道:“皇帝只有女儿,尚无一个阿哥,国祚绵延,这不是大事?”
昝宁笑得尴尬:“太医说儿子身子单薄,不宜纵欲,所以叫‘去’是多了些,儿子以后注意些就是。”
太后眉头微皱,但太医这么说了,她总不能逼着皇帝天天临幸后妃——淘虚了皇帝身子可不行。
她只能说:“你招幸嫔妃,须得皇后用印,说是好些天都不需要。我不信,传召了敬事房,道是你昨儿和前儿都是叫去了。今日是什么打算呢?”
这事儿都管,真是管得宽!
昝宁不动声色,笑着说:“今天歇息够了,是打算翻牌子呢。”一边说,一边目光就径直朝颖贵人看过去。
太后的目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颖贵人在后妃中算是漂亮的,细眉瓜子脸,打扮得粉粉嫩嫩的,太后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八月选秀的时候,颖贵人齐佳氏的家世履历是自己姐姐——礼亲王福晋专门递过来的。既然是礼亲王那里的关系,她也只能先忍一忍。
于是笑道:“那敢情好。我也不耽误你,早些休息去吧。”
第二天,大家就听说,颖贵人侍寝之后,得到皇帝厚赐。
第三天,说是两三天才翻一次牌子的皇帝,倒又翻了颖贵人的。
皇帝再一次到太后那里问安的时候,满脸的笑,手抚着膝盖说:“太后明年五十大寿,今年您的寿辰也没几天就到了,虽不是大生日,宫里自己还是要热闹热闹。畅音阁的戏已经备好了,大臣们的寿礼也陆陆续续送过来,儿子命礼部拟太后徽号,今年加两个字,明年再加四字。”
太后漫不经心说:“这些虚的玩意儿有什么意思?能抱个大孙子,才是我真心喜欢的礼物呢。”
昝宁陪着笑说:“儿子已经在努力了,但再努力,今年可真来不及了。”顺便瞟了颖贵人一眼。
太后笑起来:“这我自然晓得。明年五十,我能抱个嫡亲孙子,也就够了。”
她那“嫡亲”二字说得格外强调。昝宁不是她的亲儿子,这“嫡亲”自然别有含义。
她以为皇帝能懂,但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仍是落在颖贵人面上。
太后忍不住要说:“皇帝,雨露均沾可是必要的。”
“是。”昝宁恭恭敬敬答道。
但答应得恭敬,晚上回去还是翻颖贵人的牌子。就是不听话。
太后寿辰前一天的暖寿,畅音阁从中午开始唱戏,太后一边用膳,一边看戏。皇帝递上去第一份折子,太后一看就笑了:“这是新上的徽号啊?‘康’‘宁’二字,甚好甚好,我这把年纪,也该康康宁宁地享点清福了。”
这话说的,不知是满意还是有些嘲弄。昝宁只跟着笑,说“太后满意,就是儿子和礼部的孝心到了。这儿还有一份折子,请皇额涅过目。”
太后笑眯眯接过去,看完之后面色却不好看起来:“喔嚯,是给你的嫔妃们晋位啊?”
昝宁说:“恩自上出,要请皇太后‘御赏’之印,大家也好热热闹闹给太后磕头谢恩了。”
遇到喜事,由太后出面给后宫嫔妃晋位,也算是普天同庆的意思,也是常事。
太后冷笑着念道:“咱们一起听听哈:诚嫔晋诚妃,颖贵人晋颖嫔,那常在晋那贵人,罗答应晋罗常在。看着倒是不错,我倒觉得皇帝还缺一位贵妃,不妨也晋了吧?”
有资格晋位贵妃的只有一个丽妃了,但皇帝木着脸说:“还是双数比较合适呢。”
“颖贵人进宫方三四个月,亦无功于社稷,要不就等明年晋位好了。”太后知道他的意思,针尖对麦芒,丝毫不让。
昝宁说:“亦未见丽妃有功于社稷。”
太后顿时怒了,眼睛下面那双眼袋抽搐起来,额角青筋暴露,看了看下首坐着的丽妃和颖贵人都是面色煞白,战战兢兢,她冷笑道:“好得很,皇帝有自己的主张了,不怕再造就一个骊珠出来就好。”
戏台上“咿咿呀呀”还在热闹地唱《还魂》,太后板着脸看了一会儿,冷笑道:“好好一个闺秀,谈什么还魂?迷丢了男人的魂,又算是什么贤德?”
丢下句:“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拂袖而去。
这负气的模样太明显了,台上台下都是面面相觑。
皇帝一挥手,台上的戏停了下来。他转头对皇后纳兰氏说:“糟了,皇额涅生气了,朕得过去请罪。”
他语气平静,起身掸了掸衣服。皇后等人也忙都起身:“臣妾陪皇上一起去。”
皇帝、皇后、妃嫔,以及每个人带的宫女、太监,浩浩荡荡一群人来到慈宁宫里。只见皇帝率先提袍襟往太后寝宫门外砖地上一跪,朗声道:“儿子不孝,惹皇额涅生气,如今知道自己错了,请皇额涅万勿生气了,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其他人看这架势,也只能浩浩荡荡跟着跪了下来,参差不齐说着:“皇太后请千万保重身子!”
里头半晌没有回音。
昝宁也耐得住性子,默默地长跪在慈宁宫的院子里,任凭初冬这风吹得脸都冻僵了。
后面的人自然也是无比凄惨,在冷风里吹得瑟瑟发抖。
李夕月跟着跪在一群宫人中间,隔着一些距离,仍然能看见昝宁挺得直直的背,别人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唯独他仿佛一棵松,即便是跪着,背也是直的。
今天这一幕,完全落在她的眼睛里,他刻意做作的成分极大。特别是这几日他翻颖贵人的牌子,她却晓得,自己或白荼要在东暖阁伺候到很晚,他批奏折、读书、练字,有时候就是静静地听金蛉子的叫声,很晚之后才去寝宫休息,而他一进门,颖贵人就被裹着被子背了出来。
虽然不完全明白他的用意,但晓得他必是有用意的。
而且,看他以一国之尊跪在这里这么久,她莫名地有些心疼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此刻也这么跪在寒风里。
过了好一会儿,见太后宫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太监,面貌端正,粉白的一张笑脸,眼睛极其灵活,又带点轻蔑之色。
他径直到了皇帝身边,打了个千儿:“万岁爷,皇太后请您进去呢。”
昝宁起身,他假惺惺来扶,但嘴里埋怨小孩一般埋怨他:“万岁爷知道太后身子骨不大好,刚刚才犯了肝气,您以后呀还是要言语里多留意些。”
昝宁后背起伏了两下,不动声色甩开他搀扶的手,说:“邱谙达,多谢你的提醒,朕晓得了。”掸了掸袍子上的泥印,昂然跟着进了门。
太后纳兰氏脸色黑黄,眼睑不断地抽搐着,似乎真是犯了肝气。
她见皇帝进来又是长跪,理都不愿意理,嘴里却骂邱德山:“哟,你又去做好人,讨好皇帝,把他邀进来,我继续听他还能说出哪些气我的话?”
昝宁跪着给她磕了个头:“皇额涅这样说,儿子有死而已!”
太后冷冷地哼了一声。
昝宁又磕了个头:“但儿子心里也左右为难,若不和皇额涅禀报,冤死了儿子是小,怕皇额涅白担了那么多气。”
“你有什么为难的?”太后仍没好声气,不过到底许他分辩了。
昝宁看了一眼邱德山,说:“儿子有下情禀报。”
太后对他的眼色不以为意,道:“那你说罢。”
昝宁只能直接说:“不宜为外人听。”
“邱德山是哪门子外人?嗯?”
昝宁遇到太后这样强硬而不讲道理的时候,一般付诸于沉默。
太后见他以国君的身份长跪不起,垂首而不言的样子,心里有气,又不得不妥协一点,恨恨道:“看看你这幅样子!”
扭脸对邱德山说:“小邱子,你下去吧。”
又说:“皇帝请起吧,别弄得个负气的模样!”
昝宁等邱德山出门了才起身,而后先是在门口揭开帘子看了看,确保邱德山是远远地站在另一侧,才回转身对太后说:“皇额涅生气,无非是儿子后宫里不能雨露均沾。”
“哼。”太后鼻子眼儿里出气,“你知道就好。我的话,你句句不听,说多了,倒好像我有什么私意儿似的!其实,哪句不是为你好?”
昝宁说:“这次去热河,皇伯父却和儿子再三提及,齐佳氏的父亲是吴唐手下忠臣,只不过现在军功不足,保举不易,所以希望儿子能够偏宠齐佳氏一些,最好……最好……”
他刻意犹疑了两声,才说:“最好她能生皇嗣。皇额涅不是总叫儿子多听伯父的话?……”
太后纳兰氏刚刚平息了的眼睑,又抽搐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清宫剧里都不会写,其实皇帝招幸嫔妃,不是敬事房晓得就行了,敬事房得到皇帝翻牌的人选之后,要置劄子报知皇后,一般皇后要用印表示批准。
当然啦,很少有皇后不批准的,毕竟嘛,关系到妒忌不妒忌的名声。不过,皇帝睡了谁,皇后也是门儿清,理论上,她也可以劝谏皇帝雨露均沾。当然,皇帝听不听也是他自己的事。
从这个角度上说,皇帝真是蛮没人权的,一点不自由,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