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昝宁先安慰李夕月,“我的故地。而且,我是主子。”
他看了看窗户:窗户只开了一道缝,外头人是看不见里头的情形的,但是影子会落在发黄的窗户纸上。
他走了出去,李夕月在乱撞如小鹿的心跳声中,听见他笃然地说:“是朕,来故地看一看。”
外面大约是个老太监,趴在地上磕头请罪。
皇帝说:“看见了什么?”
老太监说:“奴才只看见窗户上的影子。”
“几条影子?”
“啊?还有几条影子啊?”老太监虽然落到这个闲职上,脑子还是好使的,顿然装傻,“奴才年纪大了,眼拙,只看到一晃。”
昝宁说:“本该问你个玩忽职守的罪,看你也不容易。去看看,茶房里有没有茶。”
“嗻!”
昝宁适时轻轻敲窗棂。
李夕月猫着腰出门,正看见一处围房的门帘子刚放下。
昝宁冲门努努嘴,她也老实不客气,拎着袍子蹿了出去,在门口平复气息,等着他。
一会儿,昝宁的声音在里头传出来:“这水怎么一股铁锈味?算了算了,朕回去喝茶吧。”然后人大大方方、从从容容地出来了。
李夕月耸肩膀抿嘴笑。
昝宁亲昵地戳戳她的额头。
“回畅音阁吧,万岁爷。”李夕月说,“吓死了!别一会儿太后还要问话,更要吓死了。”
“不急。”他抬头看看日头,“去一个地方,太后就不问话了。”
去哪儿呢?李夕月不敢问,只敢跟着。跟了一会儿,建筑、环境、风物渐渐熟悉起来,原来去的是养心殿。
“万岁爷原来是回养心殿了呀。”她笑着说,“神秘兮兮的,弄得奴才胆战心惊的呢。”
昝宁回身笑道:“养心殿这样紧要的地方,若无要事,朕怎么舍得在太后大寿的时候赶回来?”
又压低声音说:“礼亲王是家里人,只有这会儿才会被众目睽睽看在畅音阁出不来。军机处其他家伙,估计群龙无首了,就不敢和我翻天。”
他走进垂花门,穿过前头正殿直到西暖阁里,说:“你去备茶,除了朕的,至少还要八份,他们的水要烫一些。一会儿,朕大声传唤你,你就进来。”
李夕月左右看看,这会儿宫里热热闹闹唱戏贺寿,养心殿的人倒有一半不到位,她也不好再说自己进西暖阁不合适,只能咽口唾沫答应了。
昝宁扬声叫了个内奏事处的太监:“到军机处,叫全班儿的‘起儿’——礼亲王在畅音阁不算。”
叫军机处全班儿,通常都是要事,但这要事偏偏避开了为首的军机大臣礼亲王,大概是会叫人猜疑。
皇帝在西暖阁好好琢磨了一会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一时机,仰仗太后助力,虽不能彻底对付礼亲王,但可去其部分羽翼,还能叫他有苦说不出。纵使是冒一点“打草惊蛇”的险也是值得的。
少顷,军机处八位军机中的七位已经到了,大概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个个心里都在揣测,而入养心殿后只能面面相顾。
俟进了西暖阁,最后一位“打帘子军机”打帘子,大家一一进门,看见皇帝还穿着贺寿的明黄吉服,面色却沉了下来,那俊鹰似的目光在七个人脸上一个一个扫视过去,等七个人打千请了圣安,跪在御前的跪垫上之后,他才幽幽出声:“军机处现在,是不是对奏折来去的把关有些不严?”
除了礼亲王之外,排号第二位的军机大臣就不能不接话了:“臣惶恐。皇上此言,不知……是指什么?”
“哼。”昝宁冷笑一声,“候补知县无故自尽在查赈的地方上,天下俱在关注陈如惠的这件稀奇的案子,司差的四百里驿马早就到了京城——四百里驿递,虽不如六百里加急,但也没有说大白天的不递送到内奏事处的道理吧?!”
说完,把手上一份像是奏折的夹宣本子往案上一拍。
他这有“诈一诈”的成分,所以看到几位军机面带惊疑和不安,他心里便笃然了。
然而为首的那位仍是硬着头皮装相:“啊?有四百里的驿递折子啊?是哪里的呢?皇上怎么晓得的?臣等,怎么不晓得?”
这话颇为硬碰硬,言辞里不仅是推卸,甚至是反问皇帝哪里来的不确实的消息。
也是常年他们随着礼亲王在军机上一唱一和,觉得皇帝再亲政,也不过是弱冠的孩子,乾纲独断的能耐远不逮及。
皇帝若是一顿发火,他们完全可以乖乖受着,受完了,再哄一哄、劝一劝,昝宁最后只会落得个“皇上脾气大,受身边人蒙蔽,出口气也就算了”,其他并不会改变。
所以昝宁没有发火,反而带着些轻快的笑,点点头说:“若没点笃定,朕也不好发这个话。不过,你们大概也是被下头蒙蔽了。朕叫内奏事处的太监传召昨日当班的达拉密来,带批本处的记档文书,票签处的草签记录来核查。若是仍没有,哼……”
他先冷笑着哼了一声,然后说:“通政使司那里,提塘官那里,朕就一个一个查过去,不信查不到个底!”
接着扬声道:“来个人!”专有伺候内奏事处的小太监一路小跑到帘子外头,接了他的谕旨,到军机房去宣召章京。
他这么笃定,几位军机大臣自然犯了嘀咕:这是十拿九稳,才敢这么说话啊。不然,万一真查不到什么,皇帝的脸往哪里搁?
然而御前不能互相讨论,所以都是暗暗地出着冷汗。
昝宁起身活动活动,言辞上倒又温和了:“各位不必惊惶,想来是哪一环节出了纰漏。”
自己揭帘子对外头道:“来一个宫女奉茶。”
李夕月早就准备好了,点点头捧着一茶盘的茶水而来。
昝宁远远对她一笑,却又放下门帘,回到原位。等她清亮的声音响在门帘外,才示意道:“进来吧。”
还是那位“打帘子军机”给打的门帘儿。李夕月钻进来,稳稳地请安,稳稳地把茶盘先摆在一边的案几上,然后给皇帝先倒茶水,接着一个一个把盖碗摆在七位军机大臣身边。
“喝茶,慢慢等。”昝宁说。也未发旨让李夕月下去,这会儿不谈正事,他尽自跟几位军机大臣聊些闲话。
几个人捧着滚烫的茶碗,得了谕旨又不能不喝。然而茶水虽香洌,却是烫得难以下口,喝起来不得不一小口一小口的,又急又热,额角都在渗汗。
连李夕月都能看出在场诸位的窘境,心道原来这些朝中大老在御前日子也不好过,喝茶得跪着,皇帝动辄恶作剧,让他们烫得杯子都捧不住。
正瞎想着,门外传来报名声:“奴才内阁中书、军机处章京白其尉奉诏请见皇上。”
李夕月看见好几位军机大臣都是满脸诧异,于是也跟着朝门边看去。
皇帝叫了“进来”,这位名叫白其尉的军机章京进门,动作娴熟漂亮地打下马蹄袖,请了个双安,接着跪下免冠叩首。
又说:“请皇上恕罪,军机处章京领班黄琛今日告了病假,奴才暂时代他回奏。”
昝宁啜一口茶问:“你是旗人?”
因为一般汉臣自称为“臣”,而满臣自称“奴才”。
“是,奴才是正黄旗的包衣。”白其尉说。
昝宁看了李夕月一眼:“奉茶给白章京。”
李夕月一边应“是”,一边为他那个眼色突然明白了,这不就是白荼的父亲吗?这是皇帝的自己人啊!
她顿时觉得又激动又紧张,但此刻最是考验人定力的时候,李夕月于是按捺着,依然是面不改色,把最后一个茶碗摆到了白其尉面前。
“该谈正事了。宫人回避。”昝宁说。
李夕月知道这是规矩,也是保护她,拎着茶盘就出去了。
里头怎么样不得而知,李夕月在茶房看着水,心里很忐忑。
既为他的不容易,也为这段日子两个人时不时的一段缱绻。
理智上她不应该心动,可惜感情这种,实在由不得自己做主。她总是不知不觉就会拿昝宁和亦武作比较,以前觉得亦武憨实可信,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嫁给他后半辈子就放心了;现在却觉得若嫁给亦武,后半辈子一眼就看到头了,而昝宁……
她又不敢深想。她若跟了他,位分一定会有,但内务府包衣人家的姑娘,初始一般只封个答应、常在,一年年地熬资格,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当个嫔妃,想想心里不甘;一入深宫,萧郎路人,就连父母亲眷也远远地离了,一年半载的才能会亲一次,生孩子前才许母亲陪伴,自己的家宅更是无缘再回了,想想就觉得悲伤。
还在胡思乱想呢,突然听见西暖阁传来皇帝拔高了的声音:“……这算不算欺君?嗯?军机处全班儿,明儿上折子自劾!”
她慌乱地起身,把风炉封到最小火,四下望了望,打算泡点菊花茶给他清清火气。
俄而,觉得外面一阵动静,悄悄从窗户里向外一望,刚刚进门见到的那些军机大臣,还有白荼的父亲白其尉,都鱼贯而出。
为首的那个,一直执袖擦额角的汗,大概心不在焉,过门槛时被结结实实地绊到了,身体一个趔趄,幸而白其尉伸手相扶:“刘中堂,仔细。”
那个被称为“刘中堂”的一甩手,冷冷说:“白章京客气了,老朽还稳得住。”
李夕月为白荼的父亲不值。但他似乎并无不快,依然毫无表情、低眉顺眼地跟在最后,摇摇地向外而去。
她翘首看了看西暖阁,隐隐听见昝宁在喊她的名字,然后暖阁外伺候的一名小太监就飞奔过来,拍拍掌心低声说:“李姑娘,万岁爷传召你去奉茶。”
李夕月端起刚刚冲好的菊花枸杞茶,尽力使自己稳健地来到暖阁口,犹豫了一下在帘子外说:“万岁爷,茶到了,您是移步东暖阁,还是——”
问了半截子,他就答话了:“茶送进来。”
李夕月偏身顶开帘子,端着茶盘进去,很担心他刚刚和军机大臣争执,情绪会很不好。
没想到他坐在上首的炕床上,抚弄着胸前的朝珠,一脸得意的笑:“夕月,今天我可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