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这头在瞥茶水,昝宁伸手把茶碗接过放在一边,又把她的脸扳正:“专心点好不好?”
“可是刚刚是万岁爷要的茶。”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很是高兴和激动,“他们终于对陈家的长随下手了,显见的是心怀鬼胎。可两个长随根本不在刑部大牢,而是被我好好地监押在大理寺呢。往天牢给他们送餐的人早就被我派的人给盯上了,他们敢动手就是把线索送到我鼻子底下了!”
他忍不住用深吻来庆祝。
而后又说:“夕月,这仅是小胜,借着这场东风,皇后必然要打击颖嫔,狗咬狗,一嘴毛,你看好吧!”
李夕月看看他,心里突然有些紧张,问:“皇后……打击颖嫔,可您想……干嘛呀?”
“废后。”他收了欢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屋子里一瞬间默然下来。
墙角的大自鸣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字儿,突然“当当当”猛地敲响了,巨大的动静在宁静的暖阁里回响,吓得李夕月都一哆嗦。
“这个……”她好一会儿才说,“您可别吓奴才。这从来就不是小事儿!何况,还有太后。”
昝宁点点头:“我不急,慢慢来。事缓则圆,你也别急。”
“奴才急什么呀?”李夕月嘟囔着,心怦然跳了一下,感觉这隐晦的表达让她不敢相信。但更多涌上来的是紧张和担忧,磕磕巴巴说:“奴才可不愿意万岁爷心急了,闹出难以收拾的事儿来!”
昝宁拧拧她的脸:“你吓得这样干吗呀?我知道不容易,但这是我必须做的事,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我总得做到才行。”
他又摇摇头,不胜其苦似的:“你不晓得,所娶非人是多么痛苦的事,每次看到她那张脸,我就想到从永和宫井里捞起来的骊珠。被水淹泡之后的死人脸,肿得毫无人形、毫无人色,我那段日子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吓醒后会翻肠倒胃地吐,直到苦胆汁都吐出来。”
他看着李夕月:“但……我和骊珠,与和你是不一样的。这感觉,你懂么?”
李夕月倒是一点醋没喝,反而郑重地点点头:“我懂。”
在身边陪伴了那么久的人突然暴卒,死相可怖,他却无能去救。这样的伤心和歉疚,即便非关爱意,也足够在心底留下永久的阴影。
“你懂什么呢?说说看。”他又问这样难以回答的问题。
李夕月很认真地说:“懂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懂你心里的难过与仇恨。”
她的“不过”还没说出来,昝宁已经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错,李夕月,你是我的知音。”
李夕月的“不过”被吞回了肚子里,但她想:他忍了三年,说明这不是一个莽撞冲动的少年,他只不过为自己的目标在步步为营而已。她何必说拖后腿的话打击他的自信?
在他怀抱里,侧耳贴着他胸口一只绣得精绝的正龙,听见“怦怦”有力的心跳声。李夕月忍不住偷偷扶着他的腰。
“要小心。”
“为了你,我也会小心。”他吻她的头顶,心里柔柔的。
——他还不知道这怀里的小丫头酝酿了多久要拒绝他。
而这小丫头呢,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了,心里怨自己的优柔寡断,可又遏制不住内里对他的喜欢和柔情。
年前已经封印,打算在家好好休整的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突然被从温暖的屋子里被拉出来,为皇帝所特召。
养心殿的这一波叫起,避过值班的军机处大臣,却叫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几乎全班大臣,阵势惊人,西暖阁中跪得密密麻麻,听皇帝的声音仿佛在殿中回旋:
“在朕心里,这就是急案!朕不管什么封印不封印,亦不管什么过年不过年,两个有嫌疑的人都快要被灭口了,等你们休息到正月之后,只怕要拷问尸体了吧?”
他背着身子,一手摁着案桌,但却转过头,凌厉的目光扫视过一个一个人,冷笑连连:“不仅要审,而且,朕要亲鞫。”
亲鞫就是皇帝亲审,这是极其罕见的,除了大案要案,很少有皇帝亲历刑堂。
刑部尚书惊诧地抬眼,嚅嗫道:“这个……皇上,两个长随均是下民,草芥一样的身份,如何值当皇上鞫问?”
不说清楚,倒像皇帝不信任刑部的全堂一样,将来刑部的堂官们,如何立足在朝野中?
昝宁亲政这些年,自然也晓得里头隐含的话意,他温语道:“朕要亲鞫,不是信不过你们两部,只是其中情弊极多,牵扯极广,若不亲鞫,不仅是很难问出实情的问题,可能刑部将来难以措辞,难以上报,也就难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他看了看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两位,温语道:“你们不用多想,朕不是信不过你们,办案烦难,一贯如此,这件案子迁延了这么久,你们的苦衷朕也了然,所以干脆不让你们为难。备好刑具,朕亲审陈如惠这件案子。”
刑部尚书便不做声了。
他与礼亲王亲厚,估摸着皇帝也知道,硬是哓哓置辩,反而惹得皇帝不快,甚至会把事情推向反面;皇帝要亲鞫,就让他亲鞫好了。自己只消汇报给礼亲王,义务也就尽到了;若是礼亲王能耐大,打消了皇帝的念头,或者从中作梗让皇帝亲鞫也问不出什么来,则更妙不过。
大理寺卿却是皇帝的私人,而且素来与刑部尚书不和,此刻更不做声。而两员长随的暗中保护,以及皇帝亲鞫所需的一切,他们却很热心地准备了起来。
这一波人退出紫禁城去不过一个时辰,昝宁便看见礼亲王从府里特意赶过来求见的绿头牌摆在银盘里。
他冷冷地一笑,挥手道:“年前事忙,让礼亲王回去吧。”
但他在东暖阁看了一会儿书,礼亲王的牌子第二次执拗地递了进来。
昝宁“啪”地把书往案桌上一拍,对伺候在暖阁外的小太监道:“今儿难得是个暖阳天,去御花园放放朕的海东青!”
他换了身轻便衣裳,亲自架着自己的鹰,带着李贵、李夕月等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御花园里放鹰。
海青刚刚吃饱了牛肉,其实没有兴致捕猎,但是猛禽喜欢在敞阔的地方活动,到了御花园,它四下望了望,等皇帝给它解开锁链,一抬胳膊,它就振翅飞了起来,很快在云天中只能看见小小的黑点,而它所到之处,京里人爱养的一群群鸽子,霎时就飞得一只不剩。
什么都不做,就看鹰,看它在天空中盘旋,那傲然的神俊,那出尘的风姿,就让昝宁看得嘴角噙笑。
“这里还嫌小些。”他吩咐说,“明儿安排上虞处备车马,到海子边放鹰去!”
皇帝要玩,只要合乎规矩,旁边人都要凑趣。李贵立刻张罗起来,紧赶着命人到上虞处、粘杆处、奉宸院安排出行,搞得轰轰烈烈的。
眼见日头偏西,昝宁才算勉强尽兴,对李夕月说:“你替朕架鹰。”
自己散着两只手走在御花园,嗅嗅梅香,看看松柏,时不时还抚弄一下假山间老绿色的藤萝,观察上头一串串暗红色的小果子。
“这个天儿,还有什么鸣虫么?”他扭头问李夕月。
李夕月摇摇头:“除了火炕屋子里特为豢养的蝈蝈、金蛉子,只怕其他虫子都吃不消冷,躲在地下了呢。”
“你那只蝈蝈,还能叫么?”
“能啊!”李夕月架着皇帝的鹰,神气活现的,“奴才带给万岁爷听听?”
“好。”他显得兴致很高,看了看架在她胳膊上的鹰,小丫头还有点小力气,那么沉的禽鸟,她一直举着,脸热得红是红,白是白,额角碎碎的小头发被细细的汗珠粘在皮肤上,那么寻常的一个糗态,他却觉得别有乐趣。
于是说:“明儿你还得去海子边给朕架鹰。”
李夕月笑起来:“好的!”
能出去玩,有什么不好?
昝宁便贪看她舒开的双眉和颊边的酒窝,直到李贵刻意地“咳嗽”了一声,两个人才撇开对视的眼神。
回到养心殿,顿时觉得那地龙烧得嫌热,李夕月端来的茶温而偏凉,而李贵把暖阁里的窗户都给打开了,顺便朝外看了一圈,而后才说:“御花园里有给太后或其他小主子们摘梅花的奴才呢。”
昝宁知道他的劝谏之意,点点头说:“朕已经晓得了。”
又问:“神武门那里着人看了没?礼邸的福晋,有没有来?”
李贵摇头说:“刚刚遣去问的人回话,还没见礼邸有人来。”
“礼邸再递牌子了么?”
“没。”李贵说,“内奏事处回奏,和礼邸说皇上今日忙着呢,亲王他很是不怿,但没说什么,哼了一声就离开了。”
他瞅瞅里头这两位:得,没要紧事,自己也该离开了。刚刚在御花园里这两位就忍不住眉来眼去的,真是越来越难自制了哈!
于是打了个千儿,笑道:“暂时没什么消息,奴才告退一下,有事即刻来和万岁爷回报。”
他退步出去了,然后看见东暖阁的窗户又一扇一扇关上了,帘子拉着,连个影子都不落。他吞笑了一声,老人家了,什么没听过?什么没见过?
只是居然还不叫他记档,实在是忍得住呀!
李贵陪着皇帝放鹰,半天下来也腰酸背痛的,到了自己住的围房里,唤了四个徒弟给他捶腿捏肩,捏得昏昏欲睡,还不忘了教导徒弟们:“伺候主子,察言观色,还要根据自己的身份地步来说话办事。你要是真得了万岁爷的信任,该劝谏得劝谏,主子好才是奴才的好;但地步不到,胡乱说话,就得当心吃板子了……”
正说着,门口听见人敲门:“李总管!神武门那里有消息了!”
李贵先还慵慵地半躺在靠椅上,一听这话,“腾”地就坐直了,问:“礼邸的谁来了?”
门口报信的小太监说:“总管神机妙算,果然不是福晋,而是一个侧福晋,姓——”当差还不娴熟,急急地打听到了就过来回报,居然把侧福晋的姓氏给忘了,顿时在那儿抓耳挠腮的。
李贵冷笑一声:“怎么又犯蠢?姓吴是不是?”
“是!是!”小太监憨笑着挠头,“总管一说,我就记起来了,真的是姓吴呢!”
接着更要拍马屁:“真是!奴才蠢是蠢透了,关键也是李总管太神了!‘秀才家中坐,能知天下事’呢!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吧?”
李贵轻轻抬脚踢了他屁股一记:“滚吧你,少说马屁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抖搂抖搂起身,笑道:“我得求见万岁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