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已经飞奔到皇帝身后,伸手去抢那块手绢:“不是这块。”
昝宁寒着声音问:“李夕月,你绣这个,是什么意思?”
李夕月撅着个嘴:“还不是照万岁爷吩咐,给自己长长记性。”
那块石青帕子上赫然绣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罚你抄五十遍,你给我绣上了?”
李夕月刚刚下来急,鞋都没来得及趿拉,这会儿脚尖蹭地,耷拉着眉还要强词夺理:“我字丑,抄出来自己瞧着都觉着难看。但会绣花呀,这不同样是儆诫自己么?”
犹自记得自己气呼呼的时候,咬牙切齿地绣这些字,一针一针戳在绸布上,心情才会好些,边戳边在心里骂这个狗男人:“哪个稀罕你‘养’!你嫌弃我,我还没嫌弃你呢!”
昝宁先也料她不会乖乖罚抄,但绣出来金煌煌的,叫他又气又拿她没办法,问:“你自己儆诫自己,为什么不用红的粉的帕子,要用石青色?”
“耐脏。”
“你总有理!”皇帝气得笑,“你是打算儆诫我呢吧?不错,亲贤臣,远小人……”
“远离难养的小女子。”她嘴快接上,然后自然地一背身,表示与他的距离。
昝宁略沉默了几秒,然后问:“想必是你姑姑让你绣的?”
李夕月不回答,一眼一眼地瞥他,似乎在观察他的神色,如果他要生气迁怒,她就自己顶下来。
皇帝再次看看这块手帕,石青色上用明黄和杏黄两色线绣字,和他的字迹还有七分像,而且把他写行书时烦躁杂乱的心情仿佛都绣出来了。这姑娘真不能不说手巧!
他那天其实是迁怒她,但现在道歉的话说不出口,又知道白荼他们的劝谏之意,在给位分之前,他不能为李夕月招祸,有不少时候得谨慎点。
他只能说:“我收下了。”把帕子叠了两叠,塞在自己的袖笼里。
李夕月略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看见他继续理直气壮地翻她的针线簸箩。
她不由跳脚:“万岁爷,这是我的东西!”
大爷他毫不为所动,横插在她和桌子之间挡住她过来抢夺簸箩的手,终于翻到了另一方石青色帕子。
这次心情好了一点,那弯月,那松柏,都绣好了。
“这个我也一起带走。”他故意冷淡地说,“不算你私赠表记。”
“哪个说要送你……”
昝宁厚着脸皮说:“不送我,你打算送日精门那里,给你那邻居小伙儿去?”
李夕月简直想拧他的嘴巴。
当然是不敢的。
但有句提醒就晚了一步。
她说:“小心针还没拆——”
昝宁已经“哎呀”一声,被帕子背后挂着的那根绣花针给戳了手指。
月亮的一角,染了一点淡淡的血色。
他又“哎呀”一声,很懊恼:“可惜了!洗得干净吗?”
李夕月顾不得气他刚刚的口不择言,要紧先看他的手指,上面一颗颤巍巍的小血珠,她本能地含了含他的手指,等不流血了才埋怨着:“谁让你乱翻人家的东西?”
血色很淡,倒似在一勾月上带上了些立体感。李夕月说:“洗得掉,不过会留印子,留了也没事,不难看。”
又说:“还有一点才收工呢。你真是,着急干嘛呢?我过几天绣好了再送过来嘛。”
昝宁说:“我今儿就要。”他觉得没有哪里没完工的样子,疑心李夕月故意拖延:“当着我的面绣好就是了。”
李夕月晓得他的意思,没奈何,拈起挂在帕子背后的那根针,开始给松枝上加上凹凸的花纹。
“坐下绣啊。”
李夕月说:“不用了,站着挺好的。”
昝宁看她只穿着袜子立在地上,叹口气说:“坐我身上。”
不由分说把她一抱,自己坐在一旁的条炕上,而把她的腿搁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腿像软硬适中的垫子,碰不痛她,而且叫人安心。李夕月只纠结了一小下,就心安理得地坐在他怀里。
昝宁闻着她头发里的清香味,也很安然地看她一针一线做手中的活计。
手是真巧,几针下去,那平平的松枝豁然有了凸凹起伏的立体感,配着密密层层、不同色调的松叶,仿佛能看出远近;那弯月挂在松间,如她笑弯的眼。
李夕月审视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作品,满意后才用牙咬断线头,把针插回簸箩的针插上,拆了绷子,问:“好看吗?”
他从她后脖子越过去看她的作品,那手帕如她白皙的一截脖颈一样让他觉得妙不可言。
“好看。”一边夸赞,一边顺便亲了亲她的脖子。
“痒痒!”她扭了扭然后起身,很郑重地把帕子叠好,交到他手上,“绣线洗不得太多水,别擦鼻涕什么脏的。”
“我舍不得用。”
“那还还给我好了。”
“不是,东西我得随身带着,但是舍不得用。”昝宁跟她解释,“你知道‘舍不得用’的意思吧?”
李夕月当然知道,闪着眼睛看他,最后眼睛笑成了弯月牙:“行了,奴才该送客了。”
昝宁心满意足:“还有话没和你交代呢。你明儿记得来当差,不用你擦地抹桌子什么的了,就好好照应那些梅花。”
正说着,听见门被轻轻地敲了两声。白荼在外头说:“夕月,宜芳提着热水来了,你去把普洱先泡起来。”
李夕月起身。
昝宁说:“咦,不是说给你告假了嘛!”实在舍不得就这么匆匆一面又要分开,抱着她的腰不放。
李夕月低声说:“您今天这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这不明显是要支开宜芳吗?”
果然,接着听见门外白荼的怒声:“李夕月,你耳朵聋了?还是昨儿个打得太轻了,你想紧跟着挨第二顿是吗?”
李夕月急忙扯嗓子喊:“不是不是,姑姑,我在穿鞋呢。”轻推了昝宁一把,起身去床前蹬鞋。
她开门又随手似的关了门,对着横眉冷对的白荼蹲安赔不是:“姑姑,我来了。”
眼角余光果然看见宜芳正在白荼身后不远处,拎着个热水铜壶。
宜芳嘴里还在为李夕月求情:“白姑姑,李姑娘身上不便,您体谅体谅她,我看李姑娘平日里可勤快了。”
白荼回头道:“我管我徒弟,要你多什么事?”
又喝令李夕月:“哪里不便了?麻溜儿地干活去,别想借着挨两尺子这样的小事躲懒。再伺候得不好,给你一顿皮开肉绽的狠打,你才知道什么叫‘不便’。”
李夕月低眉顺眼的,说话仿佛带着哭腔,很轻很轻地说了声“是”。然后到宜芳身边,低声说:“快跟着我去茶房吧。普洱得闷好一会儿才好喝。”
“我只是送热水来的。”宜芳好像不想走的样子。
李夕月拉了拉她的袖子,偷偷地说,“快走吧。别杵在这儿,惹别人发急了。”
宜芳欲言又止,看了看李夕月和白荼住的那间屋子,叹口气转身跟着李夕月往茶房去了。
拐出宫女围房那片的月洞门,宜芳忍不住要抱怨:“白姑姑这阵脾气好大!昨儿个我隔几间屋子都能听见她打你,打得好重!都不知道她倚仗谁!”
李夕月很小心地说:“她快出宫了,大概是怕我规矩和活计学得不好,不能接班伺候皇上,恨铁不成钢了。”
宜芳在她面前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哼”了一声说:“我看她是以后没这样的恩福享了,心里不平衡呢!现在每天都逮着机会和皇上说三道四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呢!”
瞟了瞟李夕月。
而李夕月淡淡地回答:“茶房宫女能说什么?无非是新进的茶叶怎么样。现在春天了,雨前茶、明前茶贡进来了,估摸着是说这些呢。”
宜芳便也点点头。
白荼一直对宜芳有点不假辞色的,宜芳怕她,也不亲近她,唯只会做点表面文章而已。
她停了停突然又说:“我看皇上更宠李姐姐你呢。”
李夕月不由心一跳,故意“呵呵”笑道:“宠什么呀!真是皇上宠我,她不看僧面看佛面,会那样打我?——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那倒也是。”宜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安慰道:“快了,赶明儿等她放出去,李姐姐你就是茶房的第一大宫女了。”
她娇俏地笑道:“我也想到茶房来学习,李姐姐你做我姑姑好不好?”
“你抬举我了,我哪有这个资格!”李夕月不动声色地拒绝她,转而看已经到了茶房,干脆忙忙碌碌,借而不和她再攀扯。
李夕月忙完茶房回到屋子里,闲下来就感觉身上还有点隐隐作痛。
白荼说:“身上疼了?我给你瞧瞧,顺便上个药吧。”
上完药,白荼顺顺李夕月的长辫子,微笑着说:“略有点瘀紫,活动活动能帮助化开些,别怕。我刚进宫时,我那姑姑可比现在的我狠多了。”
宫里头不兴骂,但可以打,不打得破相,不打出残疾或人命,主子打奴才,姑姑打新来的,都是天经地义。
李夕月想的却是其他的,扭头问:“姑姑,你没几天出宫了,皇上的意思是要把你指婚给徐翰林——啊不,徐主事呢。可是我又出不去,怎么吃到你的喜糖呢?”
她屁股上顿时挨了羞恼的白荼的一巴掌,疼得“哎哟哎哟”叫唤了一会儿,笑道:“姑姑你太狠了。我不过是问喜糖。”
白荼笑骂道:“八字儿还没一撇呢,你少给我胡吣,管不好你这张嘴,只怕你要挨宫里那大毛竹板子!现在还能够‘哎哟哎哟’喊疼,挨那个,疼都喊不出来!”
李夕月吐吐舌头:“听着怪吓人的。不过我觉得皇上好像从不轻易对宫女动这样的重刑呢。”
白荼简简单单“嗯”了一声,才说:“这主子和他亲娘一样,骨子里待人挺厚道的。只是他也有不少无奈之处。其实竹板子我也没挨过,只听同时进宫的小姐妹说过,遇到了脾性不好的主子,朝打暮骂,丁点儿的错就叫传杖,一顿挨下来死去活来,一个月都别想好好起坐。那时候就想,我还真是幸运的。”
她轻轻把李夕月的被子盖好,柔和笑道:“我什么时候出嫁,我自己还不知道呢。只盼着将来我能以命妇的身份进宫参拜你,到时候彼此吃糖。”
李夕月听得脸也红了。等白荼吹熄了灯,她迷迷瞪瞪地想:真好,要是那时候我们各自都能嫁给喜欢的人,她也可以进宫来玩,我虽出不去,常有这些朋友来往,也是赏心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