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对纳兰氏的打击,第一个挺不住的居然是礼亲王的福晋。阳春三月最好的时光里,缠绵病榻的纳兰福晋在忧愤中一命呜呼。礼王府云板敲响,随即全家换了素服,哀哭声震天响。
同样忧愤不已的太后在宫内也病倒了。
要守孝道的皇帝亲自过问太医院的汤药方剂,下朝后就亲自到慈宁宫问疾。
他原以为太后必然是恨到不愿意见他,没想到邱德山很快出门,恭恭敬敬说:“万岁爷来了?老佛爷正盼着您呢!”
昝宁不动声色“哦”了一声,随口般问邱德山:“看御医的方子,以补中疏气为主,太后是肝气又犯了么?”
邱德山长长太息:“可不是!本来还挣扎着要亲临祭奠福晋呢,硬给大家伙儿劝下来了。她老人家泪汪汪的,说亲姊妹一场,未能见一见最后一面,又担心男人家办事不稳妥,急得什么似的!这会子也就是万岁爷是老佛爷的慰藉了。您快请吧。”
昝宁略加快步子,提着袍襟进了太后的内宫。
皇后抹着眼泪陪侍在一边,其他嫔妃则一概不在。
太后则半躺在床上,见皇帝进来行礼,恹恹无力地说:“皇帝来了?”
昝宁知道今日她特特在这里等,又是这样的场面和做派,自己需得十二分当心才行。所以陪着小心,礼数上一步都不敢疏忽怠慢,请过安后,长跪在皇太后榻前,仔细打量她的气色,说:“皇额涅放宽心,御医说并没有大妨碍,您好好休养,很快就没事了。”
太后有气无力的:“唉,我毕竟也是奔五十的人了。原指望着今年下半年好好过一个整寿,如今这局面,还不知道撑不撑的到那个时候!”
“皇额涅这话,儿子不认,这是您多心。”
皇后则在一旁抹眼泪替着解释:“太后身子骨不好,也是心情欠佳的缘故。礼王福晋过世,真是太叫人震惊了。而且——”
太后顿时打断道:“皇后!我这年岁了,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瞬间的凌厉闪过,她的眼皮子就低垂下来,盖住了光芒,亦盖住了对皇后的恨铁不成钢。
皇后心里比她还急,而且沉不住气,被厉声一喝,清醒了一些——自己没有金刚钻,不能在里头瞎搅和,还是得听自己这位处政多年的姑母的,于是低下声音:“是。妾也是急了。”
“生死有命。”太后又缓了气息,仍然显得有气无力,抬眸看皇帝,“这段日子真是多事之秋。你皇伯母那里,你打算怎么处置?”
“儿子当亲临祭奠。”
“不。”太后摇摇头,“毕竟是女眷,没有你亲临的道理。皇后也不能去,我又这个身子骨。小邱子和李贵代你我跑一趟吧,后头女眷我也打算派个宫女帮着打理打理。”
交代完第一件事,接下来是第二件:“我听说御史台对骊珠哥哥的死有不少难听的瞎话传出来。大理寺审的结果也不大好。你打算怎么办?”
“待兵丁苛虐,儿子亦无话可说。”昝宁闪了皇后一眼,“大理寺还在问讯中。”
“你还为骊珠的事记恨皇后么?”太后陡然来了这么一句。
昝宁顿时抬头,毫无畏惧地直视太后的眼睛:“这是护军营的事,怎么扯到骊珠身上?!”
太后倒给他看得一怔,随后才说:“皇帝派人致送赙仪,这样底层的护军,也是少见的。”
然而又不得不温语抚慰:“你是个念旧的人,这也没错。我也叫小邱子送一千两银子去——老两口没了闺女,又没了儿子,想想是人间惨祸。我便寻思自己当年丧子,痛彻心扉,多少年想到了都缓不过来。”
这是她真正的心疼之事,不由揩抹着眼睛,鼻头也变得红红的。
昝宁也不得不收起他一瞬间的厉然神色,重新低头道:“太后节哀!皇兄在地下,也不愿太后如此伤怀。”
太后颤巍巍伸手抚摸昝宁的鬓角:“昝宁,这些年,我把你当他,一腔子心意都是希望你好,希望你成就一代明君。”
“是。皇额涅的栽培,儿子铭记在心。”
太后看了皇后一眼,终于说了今日第三层,也是最后一层意思:“内务府的消息也不大好,储秀宫那帮子人没有肩胛,怕担当年的事责,推卸的话说得难听。而你知道,帝后和睦,是给万民的榜样,若为当年的事落了清议的巢窠,叫这些所谓的清流牵着鼻子走,只怕又要落入历代党争的局面里。我这不是为了自家侄女,而是为了朝廷大局,你得罢一罢手。”
言虽恳恳,惜乎与昝宁心里所想相左。
他不答这条,只说:“儿子只看内务府审出来的结果罢了。”
“那个白荼,没有什么大过,放她出来吧。”太后终于道,隐隐是交换的意思,“储秀宫的人,听说都挨了打,屈打成招也不成话的,也放出来吧。”
昝宁垂眸说:“放什么人?倒搞得跟故意枉法似的。儿子觉得,还是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吧。”
太后好一会儿没有做声,最后摆摆手说:“你忙,你就先去吧。我这会儿有些困上来了,想眯一会儿。”
等皇帝告退了,太后闭着眼睛好一会儿,似乎真的要“眯一会儿”。
皇后不敢打扰,然而心里着急万分,跪在床边,不由就吸溜起鼻子。
太后的眼睛蓦然睁开,厉声说:“你就这点出息!这样的事说大不算大,你又不是妃妾之流,他还能休了你不成?名声这东西,看开了也不过如此!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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昝宁回到养心殿,在安静的西暖阁里一个人关着门沉思。
西暖阁的梅花仍然开得很好,金砖地面黑油乌亮,少少的几片梅花瓣儿被风一吹,幽静地飘落下来。
他梳理着思路,警告着自己,废后不是他的第一目标,他不该为这件事露出半分猴急相。他的目标是首先拔除礼亲王,顺带削弱纳兰氏。而这次两家一斗,特别是原本在中间调和的礼亲王福晋过世,简直是天赐的机会。
作为皇帝,他必须目光长远,不能囿于和李夕月的情情爱爱里,要废后,要给她最好的名分,绝不是现在就能给的。
想定了,他亲自到门边揭帘子,对外头喊:“李贵。”
李贵离得不远,立刻就过来了:“万岁爷什么吩咐?”
“你和李夕月一道进来。”他丢下简单的一句,又回到阁子里。
少顷,李夕月跟在李贵的后面进了门,手里还端着茶盘,甜甜笑着说:“万岁爷回来都小半个时辰了,奴才看您一直没有喝水。春天风大天燥,还是得多喝点水。”
昝宁感激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收摄心神,提醒自己可不能沉醉在温柔乡里出不来——这会子沉醉温柔乡,是害人害己。
于是,他放下茶杯,对两个人说:“礼亲王福晋去世,礼邸只肯请了二十来天的假,而且听说军机处一群人时不时去他府上喝茶喝酒的,想必是不肯放权的一个人。太后呢,防着我,不让我亲临祭奠,她那里派邱德山和一个宫女去照拂,我这里自然也要派人过去。”
他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太后归政已经三年了,虽然纳兰氏尾大不掉,但比之于礼邸的跋扈专擅,其实还是好很多。所以,趁这个机会还是先对付礼邸要紧。这次祭奠是个关键,李贵在前厅,夕月在后室,都得担着一点‘知客’的意思,协助着丧仪,抚慰着‘苫块昏迷’的福晋家眷。”
最后看看李夕月,笑叹道:“以往护着你太多,锻炼你太少,到底不如白荼让我放心。不过赶鸭子上架也得赶,你好好琢磨琢磨,到了礼亲王的后宅,见那些形形色色的妇人,你该说什么、做什么,一点行差踏错都不能有。”
李夕月担心但也激动,咬着嘴唇说:“是,奴才一定好好琢磨。”
吩咐了几句,李贵借故先退下了,昝宁知道这老甲鱼的意思,上前拥着李夕月说:“怕不怕?”
“有点儿。”李夕月说,“如果我这趟差使办得好,万岁爷是不是就有办法救白荼姑姑出慎刑司了?”
昝宁说:“她在那儿好得很。”
“我才不信呢。”李夕月低声说,“想想‘慎刑司’三个字我都瘆的慌,怎么可能还很好?万岁爷不用说瞎话抚慰我,我只求姑姑在那儿不受苦,我心里也少些对她的愧疚。”
她瞥眼看插瓶的梅花,叹口气说:“早上才把地上的梅花瓣儿清理干净的,现在倒又落了一地。花儿还是自在地长在树上长久些。”
昝宁拧拧她的下巴:“梅花能开多久?即便在树上,也有碾落成泥的时候。但是能结梅实,才是它的价值。这次,好好会会吴唐的女儿,看看她张狂到什么程度——接下来收拾礼亲王,要靠太后的手。而吴侧福晋就是压垮她对礼邸最后一丝情意的稻草!”
李夕月没听明白,眨巴眨巴眼睛,问:“为什么?”
“你想想男人什么性子?”他揽着她,突然一旋身,把她整个腿抬起抱起身,笑得贼贼的。
李夕月本能地把他脖子一搂,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意思,红着脸说:“开玩笑呢吧?这可是西暖阁。”
“没什么地方不可以。”他回复,“男人从政,想让天下都听自己的;也想让女人听自己的。”
西暖阁最里面的梢间,是皇帝找大臣谈最隐秘的事情的地方。他打横抱着她穿过门进去,窄小的隔间里就一张条炕,连窗户都没有,白天点着灯,再借雕花门扇透过来的次间里的光。
男人俯身下来,气息喷在李夕月耳边:“不许说‘不’。越说‘不’,我越克制不住。”
李夕月陪着笑:“不是,万岁爷,大白天的……”
“吹了灯,什么白天晚上的!你看这里,灯烛可以照不到。”他“扑”地吹熄了里头的两盏灯。
这下,只余了槅扇门透出的光线,一道一道朦胧的光,在李夕月碧色的袍子上显出一道一道的条纹。
昝宁寻了她的唇瓣,轻轻地吮了吮。
李夕月半边身子躺在条炕上,条炕的宽度不够,腿只能被他挽着。
她紧张地思考着:“万岁爷刚刚的那个问题,我有一点点思路……”
“什么问题?”他一脸懵,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先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