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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第 144 章(1 / 1)

却说李夕月端着茶盘到了西暖阁。几个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出地在收拾地面,把碎瓷和茶叶沫子擦拭干净,再用干墩布一圈一圈地擦干金砖的地面,擦到锃亮为止。

昝宁目光失焦,呆呆地不知道望向哪里。

李夕月只能把茶碗放在他手边,低声说:“万岁爷,用口茶水吧?”

昝宁的嘴唇都是干燥起皮的,但缓缓地摇摇头。

李夕月悄然一叹,此刻只能陪着他,一会儿跟着他的目光看宣德炉里袅袅升起的龙涎的香雾,一会儿又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四壁先皇们题写的匾额,最后目光落在天花板上。

阁子的天花板素净,没有描绘的藻井,李夕月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陪着望了一会儿觉得好生无聊,又担忧他,目光便小心地睃回他的脸上。

两个小太监打扫完毕要紧告退了,李夕月这才说话:“万岁爷,遇到事儿了?”

“我难受得很。”他的话有气无力的。

李夕月觑了觑他的神色,小心问:“身子骨难受?”

他摇摇头:“不,心里难受。”

李夕月说:“心里难受可得想法子排解排解,不然要憋坏的。您想玩什么?蛐蛐儿、花卉儿、海东青,或者猫猫狗狗的……我都伺候着。”

昝宁苦笑了一声:“我什么都不想玩。”看了她一眼,此刻连和她嬉闹的心情都没有,只不过看着她关切的目光,心里酸软一分,又能强迫自己坚强一分。

“嗐!”他摇摇头,“真想打人出出气,或许听别人惨叫一顿,心里就舒服了。你知道不,皇后现在就成天在储秀宫里打人,尤其是齐整些的小宫女,个个打得血淋淋的撵出去,估摸着也是听见这些呼痛呻唤,心里能舒服。”

李夕月不由退了半步。

昝宁好笑似的,只不过笑起来依然是苦涩的:“放心吧,我又不会打你。”

李夕月陪着笑脸:“我知道,但是皇后这样吧,肯定不好。”

“确实不好。”昝宁说,“我故意这么放任着,就等着哪天跟她算总账——就跟现在跟礼亲王算总账一样。”

李夕月谲谏道:“所以咯,她这做法是不对的,皇上不能学。无论打了谁,那人必然是记恨,将来必然成话柄。”

“你这个老好人!”昝宁不肯承认她说得对,“那你想个帮我排解的法子?”

他冷笑了一声:“你这生活在蜜窝里的孩子,大概从来不晓得丧父丧母是什么滋味!更不晓得,若其中还是人为的倾轧,会叫人伤心愤怒到什么程度——我真是恨极了!这种痛苦,无可排解!”

李夕月看他颌骨都绷紧了,眉如利剑,眸子如闪着寒蓝色的电光,笑意挑在嘴角是刻毒的。

她说:“唉,要说排解的法子,最有效的莫过于哭一场。”

“什么馊主意!”他骂道。

正打算着欺负她一下出出气,外头李贵喊:“万岁爷,慈宁宫那里请您过去。”

李夕月有些担心起来:“啊?刚刚才召见礼亲王,慈宁宫这么快就知道了?”

昝宁说:“她迟早会知道,但应该不是这会儿这么快。估摸着是别的事。我去去就来,你放心,在慈宁宫里,她还没那么大能耐把我怎么样。”

李夕月抚了抚他的眉心,说:“您这蹙着的眉,得平展一些——太后眼儿最尖,不定就浮想联翩,起了警惕就麻烦了。”

昝宁在她的抚弄下,感觉眉心紧绷的肌肉变得松弛了一些,握着她的手指亲了亲,低声说:“我晓得,这是做戏最要紧的时刻,不能叫她看出破绽。我的心思,也就你和李贵知晓。”

李夕月送走了他,其实心里也烦乱,要了块抹布,在东暖阁这里擦擦,那里掸掸,边干活边想心思。

铁色胆瓶里插着苍翠的松枝,而一旁并头立着装山茶的甜白瓷美人耸肩瓶,她细心地把两只瓶子上的浮灰掸掉,不觉已听到外头皇帝归来的叫“吃”声,赶紧收好抹布,在一旁盆里净了手。

接着便见李贵打起帘子,昝宁走了进来。

“万岁爷。”李夕月指了指脏水盆,“我把脏水倒了去。”

东暖阁里一尘不染,皇帝的眉头也是平展的。

他点点头:“顺便泡菊花茶来。”

李夕月再次进东暖阁,昝宁的手里已经握了一份奏折的夹片。

他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李夕月:“太后没知道礼邸到养心殿的事。她和我讲的是牵扯到的人的处置。”

他扬了扬手上那张夹宣的奏折夹片,笑得冷冷的:“主张赶尽杀绝,即便是她纳兰氏的族人,出了五服的也一概不论,一概不保。礼亲王说得没错,最毒妇人心!她天天笑得慈悲;怜老惜贫,待宫人像个和善的老祖母;每年在雍和宫、广济寺和潭柘寺要捐多少香火银子——其实也是个狠毒至极的人!”

礼亲王在西暖阁被召见时李夕月不在旁边,但此刻皇帝恨毒的神色,她猜也能猜出礼亲王必然揭露了太后什么惊天的秘密来,让昝宁对太后从原来的敬畏变成了现在的仇恨。

“这……会不会是礼亲王挑拨呢?”她磕磕巴巴地问。

“就是挑拨。”昝宁说,“但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件事我也得去查,查清楚之前,没法信她。”

李夕月尚不知是什么事突然给皇帝带来这样天翻地转般情绪的突变,他以往不大喜欢太后,大概嫌她管得宽而他自己却只能因为“孝道”受着管——就宛如一个孩子对专断独行的母亲的那种不耐烦,但只能忍受着一样。

原来那种虽然讨厌,但是是可以忍受的;现在却彻底崩塌翻覆了,那是恨,赤.裸.裸的恨意。

李夕月踌躇着要不要再问得清楚些,而昝宁伸手说:“菊花茶呢?”

她赶紧把茶递过去。

茶热到微烫,泡开的菊花如一朵朵云,一粒粒的枸杞浮在上头红得娇艳,热气腾在昝宁的眼睛上,他觉得眼皮子被这热气熥得很酸。

他啜了一小口,然后回忆着说:“我亲额涅啊,是个胆小自卑的人,即便先帝宠爱她,她也总觉得自己不配,从不敢越雷池半步。每次我下了书房去叩见她,她都是嘱咐我要乖,要好好读书,要听师傅的话,要孝顺先帝和太后。宫廷里若有倾轧,她每每哆嗦着连听都不敢,有时候抱着我哭,说‘额涅没用……你生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好?’……”

李夕月看他迅速地低下头,仿佛是在呷茶,但分明又见他眼睛里一滴晶莹飞快地落在杯子里。

“万岁爷……”她有些慌。

昝宁举着杯子遮着脸,好半晌又说:“是啊,这个地方有什么好?没有鲜美热腾的大馄饨,没有红艳酸甜的糖葫芦,没有那些自在与热闹,唯只就是把人逼成毒蛇,把好人呢就逼死了、逼疯了……”

他泪珠又一次往茶杯里掉,肩膀抖得厉害,仿佛扼止不住了。

李夕月什么都顾不得,上前抱住他的肩:“昝宁……”

她的下巴倚着他的头顶,他浑身都在她怀抱里颤抖,终于“呜呜”出声,举着的杯子倾侧着,里头的菊花茶斜仄得泼出几滴来。李夕月见下头是他的奏折夹片,急忙伸手稳住了杯身。

他大概是难得这么放纵地哭,声音压抑得极低,可是满腔子的伤心都流泻出来了。

李夕月本来挺会安慰人,但是这会儿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才是,只能尽力地让自己软软的胸腹贴着他,给他一些柔软的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挺直腰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没事了。”

“万岁爷……”

昝宁说:“放心吧。”

停了停又说:“我额涅薨逝的时候,我也才登基几个月,当时伤心啊,觉得天都塌了,觉得先帝去世我都没有这么难过。”

李夕月明白啊,他是六皇子,先帝诸子而已,对于先帝而言只是几分之一,父子的感情自然一般;但他却是圣母皇太后当时唯一的孩子,母子虽不能在一起生活,但那种真切的关爱与孺慕,都是彼此的百分之百。

昝宁看着她,苦笑着:“礼亲王要挑拨不错,但也算不上离间,因为我后来想想,我母亲在世,是两宫皇太后垂帘,她再让着纳兰氏,总有舌头磕着牙齿的时候,何况纳兰氏忌惮她是我亲生的娘。”

“这还是其一,其二呢,”他缓缓地回顾着往事,“我额涅薨逝后,我悲痛过度,一度无法上朝,无法叫起,他们称我‘孝’,顺便趁着我无力理朝的机会把朝中重要的人一步步地撤换。我师傅当年就是栽在这上面,骆天驰也是。之后两三年,我患了胃疾,身子一天比一天孱弱,虽不是大病,却有很多事情无法亲力亲为,等我发觉自己这个‘皇帝’已经是个傀儡、空架子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眼中幽荧地光闪着,终于露出牙齿寒寒地笑了:“还好,今日的我不是当年的我。”

昝宁扭头看着李夕月:“我……大概要打一个豪赌,输了或许会万劫不复,你愿意不愿意陪着我?”

李夕月愣了愣说:“我没有什么不愿意,但是,打赌这种……是不是不靠谱啊?还是准备好了再说?”

昝宁笑了笑,摇摇头:“这呀,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我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不用好这次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万岁爷年轻,就算要等,谁还等不过谁呀?”

但昝宁现在不大愿意听她理智地劝谏,而是冷笑道:“不错,论年纪她熬不过我,但是让她舒舒服服地享满天年?我岂不是对不起我亲额涅?”

李夕月有点倒抽冷气,但是不知道怎么劝他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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