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亲王的案子要尽快定谳,有人盼着他死,有人瞧着朝廷的后手,有人则暗暗琢磨:顾命大臣第二次震荡,只怕又是朝野权柄的交接震荡,只不知这一次鹿死谁手?
有琢磨,就有站队。
礼亲王倒了,站皇帝还是站太后,那得靠眼光,站准了队,日后才有做“从龙之臣”、飞黄腾达的机会。
三法司拟定了礼亲王和刘俊德两人处斩,依附两人的,以抄拣出来的书信和账本为凭,也撸了一批。
神奇的是,山东巡抚居然并无与礼亲王的来往。但太后不予认可,非要求军机处拟罪。
军机大臣张莘和也是头铁的一个人,据理力争,最后只肯降两级调用,不肯按礼亲王同伙来处置。
太后虽不满,但因为紧跟着听说黄河发了春汛,下游堤坝有摇摇欲坠之相,河道总督实在忙不过来,她也不得不先让巡抚留任,避免治河不利,引发不可估量的大问题。
河道总督要求黄河下游的山东、江南两省出民伕、出钱粮、出砂石麻袋之类筑堤的物资,一纸六百里加急的奏折连夜敲开了皇城的门,由提塘官送到军机处,又由值夜的军机大臣交内奏事处,把还在睡眠中的昝宁叫醒处置奏折。
“值夜”的李夕月揉着惺忪的睡眼,伺候一骨碌就坐起来的昝宁起身处置急奏。
他披了一件夹衣,趿拉着鞋,快步到东暖阁里看奏折。李贵在一旁掌着灯,看他的神色越来越肃穆。
“取堪舆图。”昝宁吩咐,就着东暖阁亮如白昼的烛光,手指慢慢划过两省交界处的那条表示黄河的线条。
这条河是母亲河,但也带来灾患无数,下游平原尚不及河床高,若是河流决堤改道,则一片沃土陷为泽国。
“山东巡抚是个肯实心办事的人。”昝宁再次看了看手中的奏折,“他也知现在于他自己是生死交替的时候,但是惟愿与河道总督一道担护堤之责,死而后已。要求户部急速拨款,修堤坝,赈百姓,一切谋划在前。”
他一大早就叫了军机处和户部的起儿。
然而难题无非就在“钱”上。
户部很为难:“皇上,臣怎么不知道修堤坝、赈百姓是当务之急的要紧事?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一场大战刚刚结束,百废待兴,京畿报来的军饷尚未报销清楚,京里禁军那帮大爷们又在闹着钱不够用,摩拳擦掌指望着趁着太后圣寿的机会得一笔赏赐。昨儿步军统领衙门才过来和臣扯皮,威胁说那帮子大爷他弹压不住了!”
昝宁的眉头皱着,好一会儿才说:“果然是一帮‘大爷’,国难当头,还只想着他们自己的快活!”
“素来如此。”张莘和叹息道,“礼王管户部,有时候脑袋够硬,还顶得住,现在确实纳兰氏的气焰愈发嚣张了。”
可见,太后一支对礼亲王的恶感也非一日之寒,以往没有撕破脸还勉强保持着没有闹开,现在确实是非你死我活不可了。
但皇帝愤然拍板道:“水患的事如何耽误得?太后圣寿要等到下半年,到时候秋收有了赋税再安抚他们还来得及。现在当务之急,先拨款到黄河故道之地,小心黄河决堤改道。”
户部尚书嚅嗫着:“但是……欠步军统领衙门的饷,是去岁的。”
昝宁胸臆里叹口气,用手指捏着鼻侧的睛明穴,好一会儿才说:“怎么办呢!先帝交给朕的就是这样的烂摊子!朕登基六年多了,治匪的事才算告一段落,大家都指望着可以过好日子,可惜库里是空的,腰带不再勒一勒也不行啊!”
筹谋了半天,最后只能盯上了内帑。在户部主事的徐鹤章出主意:“如今有两笔款子说不定能用。一笔是内务府留着给太后过寿的费用,留得不少,原是邱德山再三暗示,预备着修园子给太后颐养的,现在邱德山脑袋都掉了,修园子的事太后也未再提及,只要不动土木,再怎么花也有限;另一笔嘛……”
他踌躇了片刻:“礼邸倒台,速速定谳,可以抄没家产。留一部分给他的家人——毕竟也是宗室,不能过于苛待——大半的资产可以充公。”
礼亲王有才干能耐,但也不是大公无私的人,家资丰厚非常人能想象。他跌倒之后,国库想必能够“吃饱”。
昝宁点点头:“这也是一个法子。”
于是与军机处拟定了上谕的意思:黄河春汛是最要紧的事,先尽一切之力保护百姓,不能让百姓们在经受几年的兵燹之后,再遭洪灾;其他各处须用钱的地方,俟救急之后再慢慢支给。
黄河下游百姓的死活对京里许多人来说离得遥远,但是禁军盼着的补饷又被推得遥遥无期,必然是招致不满的,顿时就有几处哗然起来。喊着“给朝廷卖命,还得当裤子么?”“饭都吃不饱了,以后不要叫我们夤夜执勤了吧!”……
步军统领衙门的纳兰氏提督递牌子面圣,嘴上说“奴才气坏了,把为首的狠狠打了一顿军棍。”
接着又抬着一双眸子道:“不过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皇上也不能不顾民意。”
步军统领提督是太后的弟弟,有一双纳兰家的人特有的尖锐刻薄的眼睛,眼角特尖,目光看起来就像是芒针刺人。
昝宁看着很不舒服,说:“旗人拿钱粮,有几个是真吃不起饭的?叫他们少提溜着鸟笼子,少在衣物上攀比,就够吃多少顿饭了!朝廷又不是有钱却扣减着他们的欠饷,实在是捉襟见肘,礼邸马上宣判了,等查抄之后再看吧。”
这位纳兰提督顿时说:“不错!步军统领衙门会把这件差使做好。”
眸子里“飕飕”放光。
他告退之后,昝宁叫呆在西暖阁梢间里的李夕月出来奉茶,他没好气地抱怨道:“这帮子人算什么小九九我还不知道!这个肥差事不知道什么成了步军统领衙门的专差了?无非是想着好处!”
李夕月是奉他的命令,要慢慢学着点分辨朝堂的政务——皇帝需要帮手,前朝后宫都需要。
她说:“可不,我小时候就见过隔壁家被查抄,亦不是什么大户,只不过仗着广储司来往好处多,终于翻了船的。进门的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丁个个喜笑颜开,满脑门子上都写着‘要发财了!’”
她说话时眉飞色舞,特有种趣味。昝宁怔怔地看着她手指随着说话的节奏在额头上点了四点,突然“噗嗤”一笑:“我看你的眼睛也扑灵扑灵在闪光呢!”
李夕月笑道:“我那时候骑在我家后院的大树上呢,隔壁的一切都看得清楚。女人们被锁在后院里哭,有的身上藏两件值钱的首饰,可也有派来的妇差给一一搜索掉;前院更是夸张,那为首的长官喊着‘一切登记造册,不许揣在怀里!’可谁听他的呀!还不是紧着往袖笼里、腰囊里塞,甚或有裤.裆都重得走路像鸭子了的。”
“最后呢,那长官一跺脚,给了走路像鸭子那位老大一记耳刮子,喝令他脱裤子。脱开来全是金银细软藏着。于是又挨了一耳刮子,晦气地离开了。我瞧见那做长官的左右看看,捡起里头最大最圆的一串明珠放进了自己的衣兜中。”
学得活灵活现,目中贪婪的光都分毫不差。
昝宁皱结的眉头不由就松开了,伸手拍她屁股一巴掌,笑骂道:“你活生生就是茶馆里的女先生,说书就差块醒木了。”
这个活宝,却挺逗乐的。
李夕月笑道:“看万岁爷忧烦,李总管说,奴才得给您解忧。”
“解忧不是这么解。”昝宁见她手捂着挨打的地方,便伸手帮她揉揉,揉了几下他那眼神也就不对了,挑着一些笑意说,“我昨夜又是大半夜没睡,现在也该松乏松乏了。”
“接下来还有叫起么?奴才伺候您到斋室里躺会儿。”
“嗯,是要躺会儿,”他舔了舔嘴唇,“口有些渴了,先喝点参汤。”
李夕月眨巴眨巴眼睛,陪笑道:“昨晚上不是已经……”
“那会儿太累,蜻蜓点水似的,不怎么过瘾。”
李夕月顿时剜着眼儿看他。
昝宁笑道:“看什么?人家脱裤子你不是看得挺起劲?”
李夕月脸一红,扭身道:“扯蛋呢。我那时候才几岁?再说,重点又不在裤子上,在里头的宝贝上。”
“仅就他有‘宝贝’么?”
这话有点“荤”,李夕月眨巴了两下眼睛才琢磨清楚意思,低头一啐,转身要跑。
自然是被一把拉住了,御座后的板壁,正好摁她的手,垂头小鸡啄米似的轻啄了一会儿,他还问呢:“跑什么?叫你伺候,现在反倒扭手扭脚的。”
李夕月说:“万岁爷,您瞅瞅,我这背后可是圣祖爷的圣训呢。在这处行如此不庄重之事,奴才怕被雷劈。”
昝宁“噗嗤”一笑:“哪个雷没事来劈你?圣祖爷的圣训也愿着子孙后代多多开枝散叶,壮大家族,所以呢,这也不算违了圣训。”
话是这么说,实际看着板壁上金煌煌的祖宗圣训,让子孙皇帝们都要记得勤政爱民,昝宁心里也有点犯怵,犹豫这会儿大白天的,要不要把李夕月拉到东暖阁的斋室去。
还没想完,李贵在外头问了:“万岁爷,刑部尚书已经在等您的起儿了。”
他叹口气,就坡下驴,对李夕月说:“好吧,还是先忙国政。刑部是来谈礼亲王处置的,你也学着听听,看看要倒台一个辅政王,用到了哪些罪名。”
李夕月一溜烟躲梢间去了,然后听见他清了清喉咙,对外面说:“叫起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