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江月家的小院,林磊拎着高老师新给他做的黑t恤,直接回了家。
门口几人抱臂粗的老桑树依旧耸立,在傍晚的夕阳下映出斑驳光影,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吊人的绳子依旧在,空气里残暴的戾气跟辛辣的血腥味儿却早已消失不见,好像那天的暴行从没发生过。
夏日的夕阳浓烈,将少年单薄瘦削的身形拉得修长。
空气闷热沉重,林磊将黑t恤搭上肩膀,双手焯入被洗的发白的裤袋,薄唇勾出一抹残忍弧度。
他踢了下脚边的碎石子,抬脚进了屋。
简单又破败的三间平房,红砖青瓦,里面除了两张床,一套掉了红漆又油腻肮脏的桌椅,几乎没了多余摆设。
炎热的夏天,床上仍铺着冬天的被褥,边沿漆黑,被盖的溜薄,一看就是许久没洗晒过。
最里间的小窗边有个麻绳编制的小床,长年累月,中间都凹了进去。
上面整齐地放着个被叠过的薄被子,边角被洗的破旧发白,被面泛着暗黄,还有几滴已经凝固了的鲜红血液。
尚不算宽敞的屋内,小木椅跟碗筷被砸的到处都是,满地狼藉。
那天被打的场景像电影回放,一遍遍浮现脑海。
林磊咬紧牙根,抬臂脱掉身上瘦小又不合身的短袖,狠狠摔在地上,换上高老师给他做的黑t恤。
除了身上流淌的这点血液,他不欠这个男人半点。
再忍忍。
等他有能力,等他拳头足够硬。
*
林磊平常很少见到林天明,除了喝醉酒想闹事,他几乎不怎么回家。
为了填饱肚子养活自己,林磊平时都会去镇上的饭馆打临时工,不给工钱,但是管饭。
两条街上几个小饭馆的老板都认识他,真到忙的时候,会主动过来叫人。
零几年时,人们的消费水平总体不高,普通家庭很少会出去吃饭。
频繁外出消费的大都是那些能报销的政府官员或者是家庭富裕的生意人,哪家白丧红喜,老人高寿,小孩过生也会找能全包的饭馆。
遇见大方的老板,打烊后会专门做好热腾腾的饭菜,随底下的小工吃,遇到小气的,不但安排你刷碗拖地,不关门还不让走。
当小工干苦力,为了生存,林磊这两年已经熟门熟路。
可能是临近中秋节,最近几天,晚上来饭馆吃饭的客人尤其多。
林磊刚到就被叫去上菜,为了节约成本,这家店老板平时几乎不雇人。
自家人留了个收银的,其他都在后厨切菜配菜炒菜,跑菜收桌子拿碗筷全是林磊一个人。
餐馆一共两层,上二楼的楼梯狭窄陡峭,端着汤菜往上着实困难,还要小心注意着上下行走的客人。
人在忙碌的时候最容易忘记时间,林磊楼上楼下的跑,碗盆坠的手臂酸疼,脑袋都快转晕了。
这边端着盆滋滋冒着油花的水煮鱼往楼上走,转角处,突然闪来个庞大肥胖的身躯,踩着楼梯蹬蹬往下冲,满脸怒气,嘴里还不停吼着:“我不吃饭!我要去看电影!我要看电影!”
狭窄的楼梯口压根容不了两个人同时上下,尽管林磊已经以最快速度调整姿势收回碗盆,也禁不住来人横冲直撞。
盛国强像是没看到他手中还端着东西,抬手推开他肩膀便要挤下楼。
林磊原本就手臂酸疼,两条腿更是累到僵硬发麻,被他这么猛地一推,整个身子瞬间失了重心,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林磊第一反应就是先丢了手中这盆滚烫的水煮鱼,随后一手抓住扶手稳重心,另一只手将脚滑要往下摔的盛国强又给推了回去。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装水煮鱼的不锈钢盆还顺着水泥台阶“哐哐”作响。
盛国强一屁股坐在楼梯拐角,先是愣了两三秒,随后捂着屁股“哇”的声大哭起来,那声音中气十足又震撼,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一般。
这边动静太大,楼上的客人跟坐在楼下收银的老板娘纷纷闻声赶来,第一眼便看到稳稳站着的林磊冲盛国强伸手,想拉他起来的场景。
盛家三代为官,虽然盛国强的父亲只是个小小的科员,但盛国强爷爷也曾风光过,在镇上做过几年派出所所长,即使现在退了休,身上官威仍旧凌人。
周围邻居都知道,盛家三代单传,盛爷爷盛有为向来宠爱这个孙子,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生怕他受半点委屈。
如今看到这样的场景,盛有为气的血翻涌,上前猛地拍掉林磊的手臂,语气锋利毫不留情:“果然什么样的父亲教出什么儿子,什么样的家庭教育出什么样的孽种,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竟然敢对我孙子动手!”
林磊本想解释,却被他眼中浓重的厌恶激的噤了声。
少年抿着唇站在原地,背脊绷的笔直,被热油浇过的手臂垂在身侧,双拳紧握,整个人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陆水镇本就不大,几片区域的人就算不熟识,也大多脸熟,谁家当官谁家干生意谁家是老师,这家养几只鸡那家种几亩地,全是这个信息不发达时代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盛家在小镇颇有声望,林磊跟他爸林天明则更有热度。
老板娘一看被碰到的人是盛有为的孙子,二话不说,猛地一巴掌拍上林磊后脑勺,声音尖锐又刺耳:“怎么干活的你!没长眼睛啊!盛所长的孙子你都敢撞,我看你今天的晚饭是不想吃了吧!”
林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的身形晃了晃,背脊撞到墙这才堪堪稳住。
盛有为神情嫌憎,看向老板娘:“你们好好的饭馆,怎么请这种人当服务员,不知道他爸是什么人吗?名声恨不得能臭三条街!”
老板娘笑呵呵点头,态度恭敬:“我们以前看他能干不要钱,这松口同意的,盛所长教训得对,这一时便宜确实不能贪。”
林磊紧绷着下颌线,抿唇站在墙角听他们描绘自己有多肮脏,刚刚动静太大,这会儿上下都有人探头围观。
少年脸皮薄,身世家庭再臭名昭著,还有与生俱来的自尊心支撑着,现在被人戳烂,就像当众凌迟,脸上火辣辣,竟比手臂的烫伤还要灼人。
看到盛国强自己从地上站起来,盛有为立马扶住宝贝孙子肩膀上下打量:“怎么样啊宝宝,摔到哪儿了?疼不疼啊?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盛国强粗粗的胳膊一抬,拂去盛有为的手臂,他身形肥胖,力道没大小,要不是盛有为站的稳,怕是也会失重摔倒。
盛国强嘟着嘴,神色不悦,嗓门宽大又洪亮:“我不要吃饭!我要回去看电影!我要跟小雪一起看《泰坦尼克号》!”
盛有为眼睛一亮:“小雪?你是说殷老师女儿殷雪?”
盛国强敷衍点头,推开站在他面前挡道的老板娘就要下楼。
盛有为拽住他胳膊:“等会儿,林磊撞你这件事还没算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最起码让他先给你道个歉再走。”
林磊咬紧后牙槽,声音低哑的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我没撞他。”
盛有为笑容讥诮:“你没撞他,难道他是自己摔倒的?我孙子就这么好欺负?”
林磊绷着唇角不再开口,别说事情起因没人看见,就算他们目睹全过程,也会将责任全部推到自己身上。
毕竟一个臭名昭著,一个有权有势,偏见能让人万劫不复。
盛国强今天没心思处理这种事,他看了眼上手腕上新潮的电子表,神色愈发不耐,再过几分钟电影就要结束了,他要是再不赶回去,小雪就要回家了。
盛国强抬起下巴看了林磊一眼,颐指气使:“我今天没空,想道歉让他开学去我们班找我。”
说罢,也不管油灰的水泥台阶上被洒的到处都是的鱼肉鱼汤,扶着台阶快速跑了出去。
见自己家孙子活蹦乱跳没什么事,盛有为松了口气,小孩子都不计较了,当着这么多人面,他一个大人也不好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临走前,他狠狠瞪了林磊一眼,压低声音警告:“以后离国强远点,再有这种事,绝不饶你。”
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少年唇线紧抿,神色阴郁。
那双瞳仁又黑又冷,像是寒冬里最刺骨的冰。
盛有为那边这事算过去了,老板娘这儿才是个开始。
众所周知,春华饭馆的老板娘特别抠门,在这片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喜欢斤斤计较。
林磊平时来当临时工,都是干的最多吃的最少,从没吃饱过,还会被挑三拣四。
如今闯了祸,不但得罪了客人,还打翻了一盆水煮鱼,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饭馆忙到快关门时,老板娘直接将林磊拽到后厨,叉腰指着一大盆油污又乱糟糟的碗筷,气势汹汹:“你知道今天打翻的那盆水煮鱼多贵吗?你白干一个星期都抵不回来!不过我怕晦气,你把这些碗筷洗刷干净,以后不用过来了!”
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消化快容易饿,林磊忙了一晚上,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作响,脑袋也开始犯晕。
他攥紧拳头,声音像是在极力忍耐:“我今天晚饭还没吃。”
像是听到多大的笑话,老板娘叉着腰哼笑两声:“晚饭?你还有脸跟我提晚饭!我告诉你,盛所长今天要是因为你以后不再来我们这儿吃饭,你还得赔我损失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