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仪身上穿着华美的长袍,左右逢源,舌灿莲花,三言两语挑动着贵族兴奋的情绪。很快,数不尽的金叶子向着他飞去,跟在他身后的小童托盘里堆着高高的筹码,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靠着一群贵族老爷的赌注,光是一天的赏钱就足够他半年的花销,怎么能让人不兴奋?
场上战况激烈无比,对面的男人雄壮得如同一座小山,少年却丝毫不显颓势,不似人类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战意,眼看着就要赢得胜利,顾明棠却觉得心头一跳,说不出的不安让她拧起了眉。
空气中是焦灼的热烈情绪,几乎要沸腾起来的呼喊声铺天盖地。当然,这不是寻常的追捧,这是带着轻视与嘲弄、把人当成取乐的玩意儿一样的追捧。所谓的勇士,不过是足够不要命的奴隶,比起戏子来还要低上三分,即使自己看中的勇士斗士丢了性命,死得惨烈,也没有任何一位高贵的客人会为此露出苦恼的表情,最多就是骂一声晦气,对自己赔掉的赌注遗憾几分钟——是的,比起几片金叶子,或是一两锭银子,奴隶的性命要轻贱得多。
前世的顾明棠踏着尸山血海走上帝位,为了躲避追杀,也曾几度混入流民之中,角斗场虽然直白残忍,倒也不至于让她像其他天真少女一样花容失色。
可不知为何,她心口忽然漫上一股说不出的不安,看着司仪走入人群之中,同一位衣着华贵的客人低声说话,仓促间竟然让她嗅到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顾明棠何其敏感,只要细细一听,怎么会听不出司仪的话有所偏颇?他在故意吹嘘少年的本领,一口一个“毫无败绩”、“所向披靡”,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果然,在他的吹捧之下,越来越多的客人开始押注,把筹码压在少年身上。短短半柱香时间,小童手上高高垒起的筹码已经快要放不下,众人都在欢呼,在尖叫,等着少年将对面的勇士咬死,只有顾明棠屏住呼吸,已经看到鲜花着锦背后的森森恶意。
站得越高,风险越大,如果少年能赢还好,一旦他输给敌人,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会是所有人点燃的怒火,几十个贵客的怒火足够将他燃烧成灰烬!角斗场没有理智的客人,这里只有疯狂的看客,谁会去在乎他的死活!
可是,角斗场的幕后老板怎么会允许他赢呢?那么多的筹码都投注在他的身上,少年如果赢了,老板要赔偿的金钱将会是个天文数字。
只听司仪的极尽吹捧赞美,聪明的人就能够明白,老板,或者说幕后的人已经容不下他继续活着了。
想明白这一点,再去看场上的形势,顾明棠很快就发现了违和之处。
正常情况下,能够获得无数场胜利的男人显然不是个弱小的对手,鼓起的肌肉下本该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可他看似凶猛,实际上却一直在躲避,仿佛故意给人带来不堪一击的假象。
顾明棠眼神冰冷,在他身上来回探寻,果然发现,在他粗糙的衣物之下,藏着一把锐利的刀。
在这一行混迹多年的司仪忽然间觉得如刺在背,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等他一回头,却发现刚才如同刀刃般的目光早已经消失无踪。
顾明棠收回目光,强大的神识笼罩住全场,即使司仪的声音压得极低,还是让她捕捉到了几个清晰的字眼;“……是王牌,老板不同意,要加筹码。”
她没有听到前半句,但就最后几个字,已经足够让她猜出对方达成了什么交易。
当然,顾明棠觉得,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是勾当。
她握紧了酒杯,因为强行动用神魂之力,眼前微微一黑,如果不是她及时收回神识,恐怕就要当场昏睡过去。
因为撕破时空屏障时动用力量太多,加上受到此方天道的压制,顾明棠上一世的能力最多可以调用十之一二——当然,哪怕是十分之一的力量也足够她在这个世界横着走,毕竟她早已成就不死不灭的神明之身,但习惯了修真界对强大力量的追求,她对自己此刻的“柔弱”显然不能满足。
距离她重生只过去了半个月,在这段时间里,她不止一次尝试过以正统方式来修炼。
是的,顾明棠刚到异世的时候,因为天分极高,被道门正统吸收为内门弟子,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许多始料未及的事,她也不会阴差阳错,去了白玉京,后来又和魔族扯上关系。
只可惜,如同她所意料到的一样,在这个几乎寻不到灵气的世界里,她是无法靠着闭关打坐的方式来修炼提升的。
要想重回巅峰,她还得另外寻找办法。
忽略掉刚才一闪而过的异样,司仪带着刚刚收到的金锞子,笑眯眯对小童打了个手势。
不等小童离开,顾明棠当机立断,招了招手,道,“等等!”
司仪诧异的眼神被顾明棠清楚捕捉到,大概是没想到第一次来角斗场的小姐居然有这么好的兴致参与赌注,但敬业的司仪还是带着人到了楼下,“客人,您要参与赌局吗?”
“当然。”顾明棠傲慢小公主人设不崩,她高高扬着下巴,厚厚一叠金票被她漫不经心甩出来,“五千两黄金,买他赢。”
司仪也是每日在欢场上交际的场面人,可听到这个数目,还是难得晃了下神。
五千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很少有人会把这么大笔金钱用来下赌注。原本以为顾明棠也和其他人一样准备押注在封玄身上,可等看清她指的是谁,司仪脸都绿了。
“您……真的要买01083胜?”司仪犹豫着问了一句。
“怎么,他不能买?”说着,顾明棠作势就要收回金票,“合着你们角斗场只允许买一个人赢,那还叫什么赌局?干脆回家喝奶去算了。”
司仪满头冷汗,“不不不,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您是第一次看比斗,可能不知道,01083虽然看着块头大,但是最近状态不好,要论战斗力,比01039差远了,您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听他一口一个01039,顾明棠心里腾的起了一股火。
用一串数字来称呼人,怎么他连名字都没有吗?就算是奴隶,也是爹娘生养出来的,到了这些人口中就是一串冷冰冰的符号吗?
瞻前顾后不是顾明棠的行事作风,她今日来就是要把人带走的,本来想着低调行事,可角斗场的态度十分鲜明,分明已经打算要了他的命,那她也没必要再强迫自己冷静行事。
顾明棠慢条斯理戴上雪白手套,从腰间抽出一根紫色长鞭,鞭子上泛着令人胆寒的磷光,啪的一声抽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司仪,“你是在教我做事?本小姐说的话由得了你做主?怎么?你是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什么闲事都要管上一管?!”
司仪听得冷汗直冒,口中连连道歉,躬着身往后退。
顾明棠一鞭子缠住他的脖子,把人拉了回来,“本小姐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五千两黄金只是暂时给你,要是你敢让我输,我绝饶不了你!”
毕竟是客人,司仪不好说什么,但等他拿着筹码到了后方,见到二当家时,难免添油加醋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
封玄身上的筹码加起来也不过是几千两黄金,这位阔气的千金小姐一出手就是五千两,已经能和对面打得势均力敌。这么一来,他们实际上能赚到的钱并不太多,比起预想的场面差了何止千里远。
也不知是哪家的骄纵小姐,行事太过鲁莽,给他们添了多少麻烦!
想到封玄注定要死,他们不仅拿不到这五千两黄金,还要倒贴给这位骄纵的小姐,司仪的心里就格外不舒坦,脸色难看得要命。
二当家是个穿着水红色长裙的女郎,头上扎着一圈长长的小辫子,身形粗壮,面容清秀,却被一道刀疤毁得彻彻底底。
她手中拿着烟枪一磕,右手抚摸着司仪的脸,“不高兴?那就让她输!”
司仪一顿,“会不会坏了老板的计划?”
二当家嗤笑一声,“一个奴隶而已,有的是办法弄死他,我们是生意人,不能和钱过不去。”
大不了等等再动手,只要人在角斗场,还能找不到杀了他的机会吗?
不只是司仪讨厌顾明棠,就连二当家也对顾明棠十分不满。莫兰城很少会有这样出众的美貌少女,其他人就算容貌稍胜一筹,身份地位总是不如她,这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小娘皮却生得像朵花一样,出手也大方,不仅不能得罪,还得捧着,实在叫她看了就生气。
更何况,两人今天的裙子还都是红色,她竟然被人比了下去,这让她怎么忍?!
五千两黄金只是让她长长记性,等她查清了对方的身份,少不得要让她那张漂亮脸蛋多几道血印子!
角斗场和看台有些距离,普通人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封玄不同,他自小就是在狼群和野狗堆里长大的,生存的本能让他五感比常人灵敏许多,听力尤其敏锐。
因此,他不仅听到顾明棠那句“买他赢”,还看到那位大小姐高高扬起的下巴,和那双闪耀着怒火的灼灼双瞳。
——真漂亮,性子也带劲,就是人有点傻。
对面那个蠢货怎么可能赢?那个老东西外强中干,早几年就是他的手下败将,怎么可能在他手下讨到好处?
封玄脸上的嘲笑惹恼了对面的男人,短暂的休息之后,熊一样强壮的身体冲着他撞过来,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把尖刀。封玄沉着脸,身手矫健地躲过对方的杀招,眨眼间就绕过去咬住了男人的喉咙,像是捕食的狼一样,凶残得咬断他的脖子,一击必杀。
似乎是有意表现出自己的矫健和强大,封玄故意使出必杀技,踹了他一脚,把男人汩汩喷涌鲜血的脖子露出来,然后回头看向那扇对他来说华丽无比的窗子。
顾明棠就坐在窗边,对上他的眼睛,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少年身上穿着被打斗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衣服,身上刀疤无数,腿上沾着融化的雪和泥水,看起来像个落魄的乞丐。可他的眼神却是野性的,不驯的,即使下一秒被人杀死也绝不服输。
这是一头真正的狼崽子,人类被他深深憎恶和排斥,永远得不到他半分信任。
可一旦得到他的忠心,他就会自动献上脖子上的锁链,比狼狗还要忠诚。
“我想要他。”顾明棠道。
阴暗的天空灰扑扑的,少女的脸庞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她低着头,红唇一勾,笑容里透着浓浓的挑衅。封玄看得微微一愣,心跳顿了下,紧接着,埋藏在皮肤之下的血液便疯狂地涌动起来。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角斗场大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闯进来,神色癫狂暴怒,想要抓住不听话的奴隶,被封玄躲开,旋即拔出刀,想要当场结果了他。
这个闯进来的男人,正是方才和司仪进行交易的人。他之所以能够进入,必然得到了角斗场的许可。
顾明棠没有想错,即使是封玄赢了,角斗场也不会让他继续活下去。
连续战斗了一个时辰,本来就是吃不饱饭的奴隶,方才又存了故意表现的心思,封玄的体力已经见了底,想要躲开这近在咫尺的一刀,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顾明棠冷笑一声,一言不发,飞身而下,长鞭卷住那把锋利的刀,随意一甩,那把刀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向看台,深深插入了坚硬的墙面之中。
刹那间,看台上变得鸦雀无声。
顾明棠弯下腰,摘下雪白的手套,和不可思议的封玄对视三秒,用柔软的手指梳理他的乱发,粲然一笑,“等着,我给你把场子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