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傻,真的。”男人无助地捂住脸,每一根络腮胡上都写着恍恍惚惚,“我单知道山下有魔鬼,过几日便要进城打秋风,却不知山上也有。或许我一开始就错了,我要是不上山就不会做山大王,不做山大王便不会遇见女魔鬼,或许我还是清清白白一个庄稼汉,哪怕是下地狱呢,也不会受这种折磨!”
“所以,这就是你半夜起床挑粪种地的原因吗?”阿鹿瞪着一双灰蓝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直白道,“你好臭哦。”
祝有财抹了一把脸,满心颓丧,“没见过人挑大粪吗?什么臭不臭的,那叫劳动,叫热爱!快滚快滚,再说一句我就抽你!”
八尺壮汉挑着粪往山上赶,沉重的脚步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凉。夜风从他耳边穿过,吹了他一脸臭气,气得他连打三个喷嚏。
他“呸”了一声,骂人都不敢大声骂,生怕再把顾明棠给招来,又惹得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破相是小事,真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祝有财发誓,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个噩梦一样的夜晚。
女魔头穿着一条艳丽张扬的红裙子,手里握着一根长鞭,肩上还趴着一头狼,勒人脖子的动作比宫里的嬷嬷都熟练,单枪匹马闯入土匪窝,还公然威胁他退位让贤,他还没开口就被打成猪头,浑身上下二百多根骨头仿佛都错了位,现在还要忍着疼痛下地挑粪,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骂?祝有财上过战场,也曾经无数次打家劫舍,但也没见过这种凶残场面。
他甚至不敢停下脚步,只要他一停,脑海里就立刻浮现起女魔头那神秘莫测的笑容,“你知道吗?我这一鞭子下去,你可能会死。”
祝有财发自内心地怀疑,她那条裙子都是被无辜土匪的鲜血染成的!
这个钢铁汉子抹了抹通红的眼角,对阿鹿控诉道,“你根本不知道她的力气有多大!”
阿鹿面无表情,空洞洞的双眼看着他,一把石头砸在他脑袋上,正要说话,就听背后传来一道轻快嗓音。顾明棠言笑晏晏,在月色下,她轻灵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说我什么呢?”
祝有财打了个哆嗦,“我什么都没说!”
然而下一秒,阿鹿就把自己塞进顾明棠怀里,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他说姐姐坏话,他是个大坏蛋。”
“小傻子,你再胡说,信不信我……”
顾明棠揉了揉阿鹿的脑袋,一听他说话,立刻一鞭子抽在地上,十丈之外,一块巨石轰的一声被劈成两半,发出雷鸣一样的声响。
祝有财立刻闭了嘴。
“怕什么呀,我难道还能把你脱光了挂上城门楼挂上三天三夜不成?”顾明棠似笑非笑,拍了拍他的脸,“你这身材长相都没看头,最多就是剐你几千刀,没事,我刀子快,杀猪的时候猪都来不及叫,不会疼的。”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祝有财哪还敢说?女魔头虎视眈眈盯着他,他连忙扇了自己两巴掌,一张布满络腮胡的方脸赔着笑,“是我嘴欠,是我胡说八道,姑娘……不,姑奶奶饶我一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顾明棠和他没有深仇大恨,没和他多计较,对他勾了勾唇,“以后骂我的时候千万小心一点,即使是在心里骂,我也会听到哦。”
凡是负面的、邪恶的念头,都会被邪神阁下收入耳中,没有物种可以例外,无论是神明还是妖魔。
一夜之间,云雾山的山寨里换了主人,当过兵的大当家被人赶去种地挑粪,杀人放火的二当家被狼咬掉了脑袋,三当家连夜卷铺盖逃走抓了回来,如今胡子拉碴挂在寨子门口当晴天娃娃,身上还穿了一件皱巴巴的红肚兜,看着就辣眼睛。
一千多个小喽啰你看我我看你,推推搡搡挤在寨子门口,等着新来的大当家露面给个说法。若是对方强势,他们就当换个东家,若是对方势弱……能连夜搞掉三个土匪头子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个弱质女流?那叫女霸王,女魔头!见了直接喊大王,一定能留下一条狗命!
顾明棠换了条裙子,戴着手套,抱着匹小狼,身后还跟着个凶戾十足的少年郎,派头十足,大摇大摆往里走,“哟,人都来齐了?有人旷工吗?”
她扫了一眼,看一眼宋砚,“旷工的,名字记上,连扫一个月猪圈。”
顾明棠懒洋洋把山寨大门踹出个窟窿,掀起眼皮,问道,“有意见吗?”
除了个别人心里嘀咕,大部分直接跪地磕头,就连祝有财都哆嗦了一下,呼声震天,“大王说得都对,大王威武!”
“很好。”顾明棠满意点头,顺便把心里骂人的都给揪了出来,“土匪甲,跟着祝大脑袋挑大粪,土匪乙,送去后头睡茅房,土匪丙,送到山下刷夜壶……有意见的当场提,反正我也不会听。”
说完,顾明棠往大堂里一坐,拍了拍底下的木头凳子,深沉地叹了口气,“要是换个金的就好了。”
顾大当家揉着小狼的耳朵,看向上京的方向,目光悠远,“没有梦想,女土匪怎么能做女王?”
原地称帝第一步,还是要带领土匪发家致富。
朕太难了。
***
长公主的和亲队伍在三日之前抵达莫兰城,由于水土不服,加上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那位马车中的公主一病不起,很少露面,在路上多耽误了几日,比预计的时间晚到了半个月。
事实上,这些不过是托辞,那位真正的长公主离奇失踪,只剩下一个瑟瑟发抖的婢女被绑在马车里,负责送亲的严朗升大人害怕掉脑袋,一直没敢把消息透露出去,路上悄悄寻人,始终没能寻到长公主顾明棠的半点踪迹,难道人还会凭空失踪不成?
就在这样的忧心之下,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莫兰城。
北狄人民风彪悍,兵精马壮,阿伏干大汗年过四旬,正值壮年,是大燕西北边境的最大威胁,若是被他得知,前来和亲的公主不翼而飞,他会不会因此对边境发难?
严大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事情败露,第一个送死的人就是他!
他的担忧没错,上一世,他送去的假公主初到北狄便暴露了身份,不仅她本人丢了性命,就连送亲队伍也没能逃过被大肆屠杀的命运。阿伏干一早便对大燕虎视眈眈,莫兰城一带早就被他视作囊中之物,如今和亲公主被人冒名顶替,这样的天赐良机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莫兰城一战死伤人数高达数十万,将领叛逃,粮草不足,杀红了眼的北狄人直接屠了整座莫兰城,自云雾山以南都变成了人间地狱,而乱世的号角也自这一仗吹响,北狄人自此南下数百里,畅通无阻。
据说,大燕皇帝曾经在龙椅上大骂顾明棠置家国大义于不顾,可他大概早已不记得,她不是任由他摆布的棋子,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尊严的人,即使是皇权至上的世界里,她也有足够的资本左右自己的命运。
顾明棠从来不是什么公主,她生于金陵,长于金陵,抚养她长大的是奶娘,给予她生命的是母亲。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没有享受过皇权带来的富贵荣华,凭什么要求她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而和亲?
上一世,当她从昏睡中清醒,发觉自己身处和亲队伍之中时,顾明棠没有反抗。她头脑清楚,这或许是她离开上京的最好机会,在途中离开远比从皇宫逃离要简单得多,哪怕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帝王的眼线,密不透风地盯着她一举一动,逼着她为帝王的利益牺牲自己的一生。
顾明棠觉得可笑,难道皇帝真的以为,只需要一个女人就能平息北狄人的野心吗?亲手让自己的女儿去送死,这个无情的男人心中竟然没有半分愧疚吗?
事实证明,他的确没有一点愧疚之心,他甚至不惜将自己的意图表现在所有人面前——如果只是送出一个女儿就能换取高枕无忧,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顾明棠比谁都清楚,和亲公主只是导/火/索,哪怕她如约嫁入北狄,嫁给杀死她外公的真凶,对方同样会借此机会发难,毕竟大燕地大物博,国土辽阔,谁会拒绝到了嘴边的肥肉呢?
但是在此之前,顾明棠还是要为自己争取时间,让北狄人的发难来得晚一些。
在北狄人抵达莫兰城接亲的前一日,顾明棠连夜将另一个人送入房中,不顾对方瞪大的双眼,一个手刀将人砍晕,换上嫁衣,披上盖头,然后飞上屋顶,飘然离去。
穿着嫁衣的女人脸上被施了混淆咒,即使是见过顾明棠的人也无法分辨两人的差异,在咒术存在的时间内,没有人能够揭穿她的身份,以此发难。
恶人自有恶人磨,希望假公主和真豺狼相爱相杀,不要辜负女帝陛下连夜乱翻鸳鸯谱的一番苦心。
***
十里之外的驻扎营地,传闻中战死在莫兰城的江陵侯忧心忡忡,“不是说阿棠已经到了莫兰城?怎么,还没见到人?”
听到外孙女被人逼着嫁给阿伏干那个儿子遍地跑的老东西,江陵侯气得眼皮子直跳,“听说莫兰城土匪多,别是被土匪给拦路打劫了吧?不行,再派几个人出去看看!”
站在他身后的壮汉眼圈都红了,“我们小小姐年纪才多大,就被狗皇帝给打发到边境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万一再遇上土匪,肯定要被人欺负了。”
正被外公念叨的女土匪顾明棠忽然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