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临近午时。
相爷寻阔随陛下从行宫回来,崔氏苦戚戚然跪在寻家祠堂里,满心自责自己同意塞小妾的事,不懂儿女的想法自作主张。
寻阔一进相府,听到身边老仆讲:“夫人跪在祠堂一天了,相爷是否去看看……”
寻阔顿了顿:“发生了何事?要闹得祠堂去。”
祠堂里,崔氏哭哭啼啼:“相爷,我一贯耳根子软,这次尤其糊涂,好心办坏事……”
寻阔眉头微拧:“什么?”
“我想着大公子无所出,思思又多年倾心与他,国公夫人便给了我一个小意见,我便想着让她嫁给阿许做妾,她一口回绝了……是我心结太深,自己没有孩子,便总忧心芸儿会如我这般,思思不愿,国公夫人心热,又介绍了一个好生养的女子做妾,谁知我接回来了,芸儿和阿许第二日,便原封不动送回去了……我在国公夫人和儿女之间,算彻底的里外不是人,终究我不是他们亲生母亲,做事太过自作主张……”
寻阔听了半晌,眉头越粥越深,没有评价崔氏,回头朝老仆道:“去请他们过来。”
不过多时,寻亦许夫妇、寻皆允和秦思思来了祠堂。
寻皆允踏进祠堂的一瞬,脚步微滞顿,唇角扯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寻阔先是看向寻亦许夫妇:“你母亲多虑了,我们不催你们生孩子,你们按自己的规划便好。”
“塞小妾是她糊涂了。”眸微转,面色略带疲累,“我让她给你们二人道歉。”
“相爷?!”崔氏睁大愕然的水眸。
寻阔面色沉静:“不是说你是长辈,你是母亲,你做错事便可以一笔勾销,道歉是要说的,跪祠堂就免了吧,未免小题大做。”
崔氏面色时青时白。
半晌,她双唇蠕动:“对不住,芸儿,阿许。”
闻芸撇开视线:“母亲也是好心,为我们夫妻着想,如父亲所说,我们暂时没有要孩子的计划,不是……”
她有些难以启齿:“我不能生养。”
“……”众人静默片刻。
寻阔再次出声,看向秦思思:“思思是否有欢喜的人?”
他身侧的老仆心想:这位思思姑娘与二公子亲近许久了,小红小绿两傻丫头一直咋咋呼呼二公子与她家小姐行止亲密无间……夫人偏乱点鸳鸯谱,哪里看出姑娘对大公子有意思,还要上赶着去做个妾的。
崔氏见状,绣帕擦泪半掩面:“思思早先同我讲体己话,身世飘零如浮萍,她心仪阿许良久,求着我许以位分,只愿长伴阿许身侧。”
“……”操,这是原主说过的,还是崔氏随口编撰的。
秦思思神经紧绷,侧眸偷瞄寻皆允,心里酝酿着如何回复,一旁的寻皆允倏然出声。
“父亲,请允许我与思思的婚约。”
寻皆允走近,秦思思的手骤然被人牵起,一片冰凉:“她倾心与我,母亲怕是有什么误解,是吧,思思?”
寻皆允转头看秦思思,秦思思顿了顿,须臾重重点了两下头:“嗯。”
寻阔:“思思愿意否?”
“……”秦思思看了看自己的脚尖,片刻,扬眸,“愿意的。”
被抓得紧紧的手心陡然一松,似是紧张过度,重归心定。少年看着寻阔,喉结微滚。
“好,既你愿意,我拟书聘约一封去交州,那里思思有个年迈的家中耆老,是你父亲表叔。至于何时成亲,这是你们二人的事。”寻阔道。
话罢,便转身离开了祠堂。
秦思思眨了眨眼,她对相爷有新的了解,他看起来是个通明达理的人,也是非决断分明,对儿女的感情状况很是宽容自主。这样的人,为何一直对寻皆允不冷不热的。
寻皆允看着地上的崔氏,眉眼委屈黯然,一直掩面擦泪。
他蓦地大步走过去,蹲下来,笑吟吟道:“母亲起来吧,祠堂夜深露浓,寒气重,母亲的身子可熬不住。”
崔氏掀了掀唇:“阿允,不必心怜我,我一双儿女的心思都不懂,我这母亲做得太失败了。”
闻芸不由出声:“母亲别这么说——”
却被寻皆允笑眯眯打断:“母亲在洛阳城素有贤名,母亲何等成功,哪里失败了。”
祠堂之内,诸多牌位之上,数盏陶灯灯盏长明不灭。
微风徐来,火芯子微微摇晃,倒映在寻皆允的眸子里。
他入相府不久之后,寻阔娶了崔月娥做填房。她待他极好,事事掩护偏袒他,此事惹得相府愈发怨怼,对他的不懂事不满。
寻皆允记得见崔月娥第一面,他刚从学堂打了架回来,父亲罚他跪祠堂,无人管他,府中新妇悄悄走进祠堂,递给口渴他的一个果子吃。
“你是阿允对吧?肚子饿了吧,来吃个梨。”她婉丽笑着,把梨轻轻放在他手心。
“快吃吧,相爷不在府里,没人发现的,我也不会与旁人讲的。”
他警惕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手心里的梨。
“你是谁?”
“我是你母亲,你可以唤我阿娘。”
“……”
寻皆允抿唇不言,低垂的眸色微有触动,阿娘他只有一个。
跪完祠堂,寻皆允被寻阔叫去问话,佛桑居内室里,父亲不在,餐案前站着布菜的崔月娥,她和身边的婢女说话:“今日见了那小孩儿,脏兮兮的,听说是相爷外面的野种。”
他躲在门口的身形一滞。
悄悄回去后,他连日呕吐高烧不止,躺在榻上,崔月娥衣带不解地照顾他。
崔月娥举着汤药来,他勉力掀着沉沉的眼皮,有气无力地冷问:“果子有问题。”
“嗯?”她抿唇笑了笑,将瓷匙递到他唇边:“阿允,你说什么?”
“指不定这汤药里也下了毒呢。”寻皆允眸色阴鸷,抬手打翻了她手里装汤药的瓷碗。
“阿允,你做什么?这药我守着小火,熬了六个时辰——”
“伯娘,你日夜不眠地照顾他,视若亲生,他倒少爷脾气,便是嫌你是个续弦,他就是个白眼狼!”
气势汹汹跑进来一个小女孩,对着床上的他冷嘲热讽。
崔月娥隐隐低泣:“思思别说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寻阔和寻亦许一前一后走来,眉宇之间皆是沉凝。
寻亦许冷哼一声:“不知好歹。”
寻阔眸色微动,看着床上的他。
“你……”父亲顿了顿,“你若是抗拒这个家,倒不必为难你的继母。”
-
“阿允,阿允……”
寻皆允从回忆里抽回神。
闻芸抿唇窃笑:“发什么呆,思妹愿意嫁你,高兴坏了?”
寻皆允微愣:“嫂嫂,说笑了。”
回头看秦思思,少女忸怩不安,双颊绯染,目光躲闪假装没听到他们的对话。
“好了,你们且先回去吧。”
闻芸倏然凑近他们低声道,而后走到跪在蒲团上的崔月娥那里,扶起地上的她:“母亲别自责了,父亲没有责怪你,我扶你回去吧。”
寻皆允笑吟吟又道:“母亲想跪,嫂嫂不妨让她跪,满足她心中愧怍。”
母慈子孝的戏码,她会演,他也愈演愈熟练。
话罢,扯走秦思思,一同离开了寻家祠堂。
往相府大门走去,寻皆允问:“饿吗?去外面吃早茶。”
“……”
秦思思瞄了眼寻皆允,低咳着,煞有其事地解释:“我愿意订下婚约,是不想插足芸姐姐和亦许哥哥。”
“好,我知道了。”寻皆允道。
“……”
秦思思舔了舔唇,状似无意问:“阿允,你为什么突然提起婚约的事啊?”
“你和崔氏说过体己话,倾心兄长什么的,许以位分什么的——”
“没有!我绝对没这种危险的想法!”秦思思截断他的话。
寻皆允稍顿片刻:“嗯,我相信你。”
“……”好像自从拉钩之后,他真的好说话许多。
“阿允。”
“不聊这个,去吃早茶。”
“我早上吃过了。”
“……”
寻皆允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我没吃。”
“那我陪你!”
寻皆允唇角轻漾。
不过多时。
他们时隔好久,重新踏上洛阳城的大街之上,穿梭在市肆之间。
快中秋了,街上十足热闹,早早的张灯结彩,人人沉浸在佳节将近的喜悦氛围里。
寻皆允在一个挂满花灯的摊贩前停下脚步,他旋即拍了拍秦思思的脑袋。
“唔?”秦思思转头,“干嘛?”
少年抬手指了指一个兔子灯,白纸扎的胖乎乎兔子轮廓,兔子三瓣嘴用朱笔描绘,惟妙惟肖憨态可掬。
哇哦,好可爱的小兔几。
少女的眸子亮晶晶,微微踮脚去够,旋即被少年轻松取下来,递到了她手里。
秦思思高举着偏头看:“你要买给我嘛?”
她摸着下巴不住点头:“我可以的嘿嘿,我喜欢!”
“……”寻皆允顿了顿,轻轻哂笑,“好,给你买。”
付了钱,他低笑着问:“我呢?”
“你什么?”秦思思晃着兔子灯。
寻皆允同她讨价还价:“我送你兔子灯,你送我什么?”
“你喜欢吃月饼吗?中秋节我给你做咸蛋黄月饼,你想试试吗?”
愣了愣,亲手做东西吗?好像是笔不错的买卖呢。
寻皆允慢步往前走,心情轻快:“好。”
秦思思悄悄抿唇,小跑着跟上他,举着兔子灯屁股对着他:“你别看我喜欢吃,我可会做吃的了!”一副求表扬的表情。
寻皆允侧眸,随口道:“不急,倘若哪天成了亲,我给你扎兔子灯,你给我做吃的。”
“……”空气一时静默。
秦思思错开视线,双颊陡然发烫。
寻皆允手背抵唇,低咳了声。
一时相顾无言,微妙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无声滋长。
怀揣着小小雀跃的心思,秦思思唇角疯狂往上扬,心里忧愁地唉声叹气。
哎,这死小孩说什么啊,她居然疯狂脑补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