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乍暖还寒。
烟雨双手拢在袖子里,隔绝丝丝寒气,想起刚刚得到的消息,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她穿着石榴红的交领过腰短袄,下身一条碧色马面裙,绣璎珞串珠八宝纹,身姿窈窕,面容俏丽。随着疾走的脚步,身侧红绸香荷包也一起一伏,就像她此时跌宕不平的心绪。
穿过抄手游廊,外面小花园里花苞欲绽,鹅黄淡粉,一片春意盎然,她却没丝毫心情欣赏。
脚下一转,已进了永宁苑。守门的婆子见是她,忙躬身行礼:“烟雨姑娘回来啦。”烟雨点点头,直奔正房的东稍间去。
守在外面的依春见状,忙撩起帘子,向里禀道:“少夫人,烟雨姐姐回来了。”
烟雨这时双手早拿了出来,恭敬的交叉握于腹前。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柔和地“进来吧”,方低了头,脚下无声地走了进去。
一阵兰花清香夹裹着融融暖意传到鼻尖,她轻轻地吸一口,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仿佛进了这个屋子,外面的清冷都被阻隔了。
她抬头看去,自己跟了六年的主子一身月白迎春花立领对襟棉长裙,外面随意披了一件淡蓝色素色宽边云纹褙子,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细白如玉的颈子,能看到细小的血管。手里一杆细狼毫笔,正认真地描绘着什么。
烟雨又看向主子尚平坦的腹部,想起自己打听来的消息,淡粉的唇又抿紧了些,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许是看她一直不说话,赵绾绾终于抬头看她。这是一张表情十分温和的鹅蛋脸,巴掌大,白皙如瓷的肌肤,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双略圆的凤眼。
唇瓣殷红,不薄不厚,琼鼻挺直微翘,眉心处有一粒溜圆的小痣,因着这粒小痣,赵绾绾原本优雅端丽的面容平添几分媚色,尤其是那双水溶溶的凤眼盯着你看的时候,欲语还休,妩媚动人。
“怎么了?说吧,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轻柔的声音里透着漫不经心。
烟雨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缓地叙述:“三丫说,夫人娘家那边的嬷嬷来了,三丫和夫人身边一个守门子的小丫头换了职,隐约听见……”她看了眼主子平静的脸色,“两家私底下已交换了庚帖,下个月十六是黄道吉日,正好迎了表姑娘进府……”
“哦?是打算休了我?”赵绾绾问。
“想是顾忌着名声,并未说要休了……说是让您做平妻。”
一时,房间里寂静无声。
赵绾绾手里不停,一笔一划十分用心。
一个总角的小丫头跃然纸上,她胖嘟嘟的,手脚并用抱着一株遒劲的腊梅向上爬,撅臀张嘴,十分可乐。不远处,一对相拥的俊美男女正看着她,笑意融融,满脸宠溺。
一刻钟后,赵绾绾终于停下,烟雨赶紧递上擦手的帕子。赵绾绾接过,细细擦了手方才淡笑着道:“还以为会直接休了我,没想道这样大方,竟还打算留一个妻位给我。”。
两月前赵绾绾的父亲被革了太师一职,特旨允许回乡颐养天年。接着,在翰林院任职的大哥、京都指挥使司任职的二哥俱被罢官,半月后,举家回了平阳老家,独留她一人在京城。
而同时,夫人娘家的兄长王尚书却从正二品的户部尚书升任当朝丞相。
一朝之间,天翻地覆。
赵绾绾原本还算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乱。
一直就不喜欢她的夫人,在父亲被革职的第二天,就往世子房里塞了个丫头,当天就抬了姨娘。如今,更是计划着再娶新晋丞相府的嫡小姐,她这个正妻,已是落魄了。
这样直白打她的脸,满侯府的主子,没一个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不管是从小和父亲称兄道弟的侯爷,还是和她做了四年夫妻的丈夫、世子朱怀信。
风水轮流转……这番搓磨,她早料到了。只不过,吃相太难看了些。
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在雕如意云纹的红木高背椅上坐下,烟雨忙上前给她腰后塞了靠背,又在腿上搭了赭色蝙蝠纹的织锦薄毯,递上一杯温热的水。
她柔和的笑着,说道:“不用这样小心翼翼。”
烟雨脸色复杂,掩饰不住的担忧:“虽说如今……但这到底是您头胎,还未过三个月呢,还是小心些为好。”
赵绾绾摸了摸腹部,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但不管如何,都是她的孩子,盼了快五年才盼来的孩子。
“既然已经交换了庚帖,想必夫人那儿不多时就会派人来了。”她淡淡一笑,“正妻变平妻……她也想得出来。若真能下决心休了我,我反而要佩服她的果断了。”
说完这话,又沉默了一刻钟,方道:“你让柔菊带人去清点我的嫁妆吧……。”
“少夫人,您看是不是找世子来商议下,或许会有转机也不一定……”
烟雨虽看不过侯府的做派,但少夫人和世子毕竟是四年多的夫妻了,抛开最近发生的事情不说,世子对少夫人一向很好。她是不愿看到主子真的走到和离这一步的。
赵绾绾望着从窗棱里照射进来的阳光微微出神,轻声说道:“你不懂……按照我说的去做吧。”
“是。”烟雨不敢再劝,担忧地看了主子一眼,出去了。
赵绾绾很理解烟雨的想法,在这个时代,男子三妻四妾实属正常,何况世子在她未诞下一儿半女的情况下为她守身如玉近五年,又英俊潇洒,年轻有为,身负爵位,还是宗室出生……这样的丈夫,可以说是极不错了。
可又怎么样呢?若她没带着前世的记忆投胎,或许她会认命。如今她的身躯被困在这后宅方寸之地。逃离不掉种种束缚,可若是不能坚守最后的本心,她也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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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膳,还未等她歇个晌,夫人身边得力的孙嬷嬷就来了。一身石青色牡丹团花比甲,青灰马面裙,发髻一丝不苟,刻板又严厉,在侯府下人之间威严甚重。
她脸皮上浮起一抹笑,笑意不达眼底,也不行礼,看着赵绾绾,不紧不慢道:“少夫人,夫人让老奴来请少夫人,让您即刻就去怀恩堂,有要事相商。”
她如此傲慢无礼,丫鬟们在一旁变了脸色。赵绾绾却很平静,颔首应了:“有劳嬷嬷,等我换身衣裳,这就去。”
孙嬷嬷见她这样识趣,点头示意,转身走了。
“少夫人,她不过一个奴婢,就敢对您这样无礼,也太嚣张了些,就该狠狠教训一顿。”丫鬟香茶在一旁气愤道。
赵绾绾清浅一笑:“若不是有人示意,她哪里敢这样做。与她置气,又有什么意义。”一边让烟雨服侍着更衣。
香茶不敢说了,垂着头生闷气,替自己的主子不值。
赵绾绾看烟雨拿出一件月白的褙子,摇了摇头,觉得太素净了些,指了另外几件。她如今境况的确很糟糕,但她不想让自己这个人也变得糟糕,沉迷在负面的氛围中太久,会看不到希望。
等装扮好了,打眼一看,上身着樱桃红满绣云纹短袄,下身一条暗折枝花卉白罗裙,底部绣彩色花鸟纹;烟雨巧手为她梳了一个随云髻,插金镶红宝石碟翅步摇,红宝石耳坠;她起身,挂了压裙的羊脂玉佩和五福荷包,才算成了。
一时,满室生春,鲜活亮丽。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眼前的主子明艳濯濯,娇美鲜活,浑不像二十出头的样子,仿佛还是闺中那个十六七的娇小姐。
只觉看着她,最近压抑了许久的心情都活了几分。
这时另一个大丫鬟柔菊从外面进来,行了礼,对赵绾绾说道:“少夫人,丞相府三小姐来了,孙嬷嬷迎着她进了怀恩堂。”
这样不避人,可见无视她到什么地步了。
赵绾绾回道,“不用管她。”
想做什么,随她们去吧。
看已经收拾好了,就吩咐:“柔菊守着院子,烟雨香茶随我去吧。”几个丫鬟忙答应了。
出了她住的永宁苑,转上抄手游廊,一行人寂静无声的顺着游廊往东边去。
行了几步,有两三个人从西边袅袅娜娜的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才看清是一个披着浅粉缎子绣桃花满枝风毛披风的娇俏女子。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却做妇人打扮,坠马髻上斜斜插着三四支或金或玉的簪子,杏眼桃腮,妩媚多情,正含着挑衅地笑意看着她。
赵绾绾想了一瞬才记起,这个就是月余前,夫人为她夫君纳的美妾。她只在敬茶的时候看过一眼,此后并未见过面,所以对她并不是很熟悉。
她行至赵绾绾身前,随意搭手见礼,“月娘见过少夫人。许久不见少夫人,不知您近来一切可安好?”
赵绾绾看着她春风得意的脸不语。
月姨娘心里嗤笑,丝毫不把这位世子夫人放在眼里。
如今谁不知道,权倾朝野的赵太师一朝倒台,他那曾经风头无两的嫡女赵绾绾也凤凰落地成了鸡。更何况,还是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
赵绾绾嫁入侯府近五年,却没有为世子诞下一儿半女,而她入府不到两个月,如今肚子里已经揣了个宝贝。
这人哪,站得有多高,摔下来就有多惨。赵绾绾现在在府里的地位,只怕还不如她呢。想到这里,月姨娘又得意一笑。
“少夫人,月娘看您面有郁色,想必近日心情不畅,不如,月娘为您讲个笑话,让您松快松快如何?”
“哦?你还会讲笑话?”赵绾绾说道,温和一笑。
“是呀,您不知道,世子爷呀,可最喜欢听月娘讲的笑话了,尤其喜欢每晚就寝时,躺在床上听月娘讲笑话。”她拿着手巾遮了半张芙蓉面,羞意隐隐,一双秋波眼却得意的觑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