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庐溪初雪图》里,平漾苑并没有被描画得很细致,它至多是在庐溪旁掩映的山体间,露出的半面真容。
那是在云山雾罩中,在细雪纷纷中,稍显朦胧的一角。
可为什么,当慕云殊入梦《庐溪初雪图》,当他身在这平漾苑中的时候,他对这里的许多地方,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坐在临雀楼顶的屋脊上,慕云殊身旁的女孩儿一直小心地抓着他的手腕,像是生怕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似的,她努力不去看下面的一切。
夜空中点缀着零碎的星子,月亮仿佛离他们很近很近。
可逐星伸出手,却又发现,那距离根本遥不可及。
“大人,你来这里是做什么呀?”逐星撑着下巴,偏头看他。
慕云殊闻言,像是思索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却又听见她说,“你是偷偷下凡的吗?”
“……”
偷偷……下凡?
慕云殊的神情一时变得有些怪异。
“你们天上用来照明的,都是那样亮亮的晶石吗?”她又问他。
“什么?”慕云殊皱了一下眉,像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逐星反应过来,连忙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他并不知道,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女孩儿,已经在一道光幕里,看过他两夜了。
两个人之间,忽然陷入了沉默。
慕云殊把她带出来,原本是想跟她说些什么的。
可是此刻,他只要一抬眼,望见她那双澄澈的眼,他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她什么也不记得。
不记得《卞州四时图》里始终重复的那夜花灯节,不记得他送给她的那只绢纱灯笼,更不记得……春楼里燃烧的那场大火。
她也不记得《燕山图》里那个始终束缚住她所有对外幻想的古旧村落,更不记得那夜她曾那样真切地拉过他的衣袖,贴着他的脸颊轻吻。
她……什么也不记得。
现在的逐星,是拥有另一个人生的逐星。
她不再是那个被卖入春楼的少女,更非是被献祭给神明的新娘……她身在这皇家别苑内,是一个洒扫宫女。
慕云殊只要这么一想,他的胸口就有点发闷。
她所经历的那些悲苦,快乐,都唯有他一人记得清楚。
也只有他,一直沉湎在未能帮她从那样注定苦难的命运里解脱出来的遗憾里。
那么这一次呢?
等待着逐星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慕云殊不由看向身旁的她。
此刻,穿着杏子红袄裙的女孩儿正伸着手指,在数天幕里细碎的星。
像是数忘了,她呆了一下,干脆放下手,懒得数了。
回头的时候,她正对上慕云殊的那双眼睛。
她的鼻尖有点发红,他听见了她吸鼻子的声音。
“冷?”他忽然问她。
“有一点点。”逐星说。
慕云殊伸手去握她的手,发现她的手也已经变得很冰凉。
忽然被他握住手,逐星愣了一下,在感受大他手掌间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时,她脸颊微红,连忙想缩回手。
但慕云殊的反应比她更快。
他就像是被她的指尖冰凉的温度给刺了一下,他迅速收回手。
睫毛颤了一下,他抿着唇,片刻后才说,“回去吧。”
当他再一次环抱住她的腰身时,他动作有些僵硬,像是不知道自己的手指究竟该停留在哪里才好,最后还是逐星惜命,像来时那样,干脆主动抱住他的腰,整个人都依附在他身上,活像一个挂件。
如穿云追雾一般,逐星再一次体会这样飞起来的感觉。
底下的平漾苑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没有记忆之中那么的深不见底,空旷无垠。
好像这里已不再是那个她无论如何都走不出的地方。
她看了好多年的红墙绿瓦,听说和紫禁城的砖瓦没有什么分别。
禁宫是一座更大的城池,逐星无法想象那里到底有多大,因为仅仅是一个平漾苑,便足以锁住她的一生。
她是没入宫廷的罪奴,这辈子,都不会有走出这里的机会。
当她再次踩在地面上时,逐星恍惚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宫女住的下房院子里。
“去睡吧。”他清泠的声音就在她的身后。
逐星回头时,他已立在不远处,就那么静默地看着她,那双眼睛里像是天生不会显现过分外露的情绪,永远如没有波澜的水面。
逐星就那么站在那儿,望着他。
她竟有点挪不动步子。
“去吧。”他轻轻地说。
逐星知道转身往台阶上走,伸手要推门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回头。
月亮的光辉洒在院子里,映照一方婆娑树影。
可方才还立在那细碎光影下的那个人,却已经凭空消失。
逐星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看,半晌才回过身,推门走进屋子。
朱云一个人四仰八叉,站了两个人的床位。
逐星脱了外衣和鞋子上了床榻后,直接踢了她后腰一脚,让她挪开了大半的位置。
就算是这样一脚,朱云也始终没有醒来过。
逐星笑了一声,然后就裹紧自己的小被子,闭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慕云殊从睡梦中醒来后,只简单地喝了一小碗粥,就去了书案后,在柜子里将那幅《庐溪初雪图》翻找出来。
然后他就坐在回廊里,把那幅画铺展开来。
这幅图里出现的人物很少,只出现在平漾苑里。
可慕云殊盯着那里面出现的几个在连通了庐溪的平漾苑内的溪流旁延展出来的一角回廊里的宫女,他一时也没有办法确定,究竟那其中的哪一个才是逐星。
之前的两幅图,慕云殊都可以清晰地看见逐星的命运走向,但是这一回,却是连他都无法看得明白了。
因为她只是平漾苑里众多宫女中的一个,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那画上的哪一个。
这对于她来讲,究竟是好是坏?
慕云殊无从得知。
无论他怎样细致地想过自己创作的这幅画的所有细节,都还是没有办法知晓她在这幅图里该是怎样的宿命。
因此,他也没有办法提前想清楚所有能够帮她破解迷局的办法。
最终,慕云殊将手里的放大镜扔下,随手端了放在一旁的那杯茶,喝了一口。
阳光渐盛。
这个夏季在他眼中好像有些过分得漫长了。
或许是因为他屡屡在梦中经历过那么多的四季轮转,岁月变换,所以导致他此刻静静地坐在这里时,听着蝉鸣,瞧见阳光穿透树荫的缝隙洒落在廊下临着的池塘里,破碎成了水波之间盈盈的光。
他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看过了两场她的悲苦人生,却好像连着自己也度过了两世轮回一般。
慕云殊甚至有点怀疑,眼前这样炽热的夏,到底是梦是真。
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温暖着他常年过低的体温。
透过镜片,他抬眼望向院子里那颗老槐下的阴影时,他忽然想,此刻她的世界里,正值初冬。
他们不但身在两个世界,还身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
这两天关于《游仙图》的新闻铺天盖地,书画界也不免为了这幅出自千年前,一个十二岁少年之手的画作而震动。
但与此同时,也有不少专业人士察觉到,这幅《游仙图》的笔法,甚至是着墨的风格,都与慕云殊早期的作品极为相似。
这实在是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一时间,有不少人自然而然地开始将当年十六七岁的慕云殊,与那位千年前的十二岁少年相较。
而之前《天阙》引发的争论还没有消减下去,又借着这个势头,再一次成了外头那许多人议论的热点。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慕云殊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慕羡礼也不愿意让外头那些流言影响他半点儿,自然也不准家里头的人对在他面前多说些什么。
他这个儿子,虽然并不是他亲生的,但是这么多年来,慕羡礼早已经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
慕云殊的身体不好,吃了这么多年的药也没见有多少起色,慕羡礼也不愿意他再被外头那些是是非非影响了心情。
慕云殊倒是没什么所谓。
他原本就不在意那些。
午后,慕云殊将新买回来的那些书都整理好,一本一本地放进了书架里。
这时的阳光格外强烈,天气也尤其炎热。
即便是体温比常人稍低一些,慕云殊也还是被这样燥热的天气弄出了一身汗。
他干脆去洗个澡。
慕云殊站在床边,将短袖衫的衣摆拉上来,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腰身。
因为常年生病,他不能做许多的锻炼,自然没有像谢晋那样,在健身房里锻炼出来的八块腹肌,他的腰身很细,线条流畅,肌肤很白,也很光滑,肌理柔韧,没有丝毫多余的赘肉。
如同一个十七八的少年一般,看起来并不孱弱,反倒清瘦干净。
但是慕云殊却对自己有点不太满意。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戳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像是有点遗憾。
他也想像谢晋那样,锻炼出更加肌理分明的腹肌。
逐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白天的,她正在嘉御园里扫初冬残余的落叶,眼前忽然就有光幕出现。
一来还是这么刺激的画面。
她嘴里的馒头都惊掉了。
逐星眼睁睁地看着昨夜带着她一起登上平漾苑里最高处的那位神明大人伸手拉起自己的衣摆,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的腰腹。
她也眼睁睁地瞧见他,撇着唇角,不甚满意地戳了一下自己平坦的腹部。
???
逐星瞪圆了一双眼睛,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去遮挡那道光幕。
可她忘了,这里除了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人能够看见这道光幕。
而她伸手去遮挡时,手指却穿过了那道光幕,一瞬之间,刚刚才悬空的画面转瞬即逝,破碎成了冬日里的这片天光下,最虚无的影。
兰提回头的时候,正瞧见逐星伸着手,像是要去抓什么东西的模样,她皱了一下眉,“逐星,你在做什么?”
逐星回过神,她的脸颊已经红了个透。
“没,没……”
她重新握紧了手里的那把扫帚,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刚刚那光幕里,那个容颜昳丽的年轻男人撩开自己的衣摆,露出那一截结实白皙的腰腹……
鼻子好像有点热热的。
啊啊啊!!
逐星扔了扫帚,捂住了一张烫红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殊殊:我也想要八块腹肌……
逐星:我是谁我在哪我看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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