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政殿偏殿。
温衡刚一进来,尚未来得及行礼,便被迎上来的楚辞制止。
他将右臂一挥,摒退众人,幽幽盯着温衡看了许久,才瘪瘪嘴道:“先生,你可是把叶子衍带回府上了?”
温衡从未想过,此事能瞒住他,于是直言道:“是。”
楚辞被他如此直白的态度噎了一下,咬咬下唇,突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温衡腰部,整个人依偎进他怀里,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闷闷地说道:“先生,我只有你了。”
他的声音原本带有少年特有的清脆,许是因为心里压抑,此时低沉暗哑了不少。
温衡几乎是陪着他长大的,如何不知他的心情,无声叹了口气,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柔声说道:“阿辞,先生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当年,小太子尊敬而孺慕地唤他一声“先生”,把满腔信任全部给了他,他便已许下一世忠心,官位从太子太傅一直做到当朝太傅,乃至如今的内阁次辅,这份心意却一直没有变过。
楚辞听后,紧了紧抱住他腰部的双臂,心道,若是连先生都离他而去,他真不知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温衡并没有拒绝,站在那里任由他抱了许久,终于宠溺一笑:“阿辞可抱够了?你如今已是陛下之尊,这般模样,让人见了总是不好。”
楚辞却全然不顾这些:“谁不知道我待先生甚是亲厚,被人看了去又能如何,先生莫非……怕被史官和御史们指责为佞臣?”
这话虽是玩笑,可他因为心里的隐秘心思,说出这话,未必没有试探之意,前次好容易下定决心,在先生的酒里下药,最后却没能成事。
虽然先生事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可下药之事,他敢在头脑发热之下做一次,短时间内却不敢再做第二次了。
温衡见他不肯松手,也不逼他,只道:“但凡文官,谁不要个清名,我既出仕做官,自也不能免俗。”
在楚辞的坚持下,两人私下相处时,温衡只以“我”字自称,正如“阿辞”这个称呼,若非楚辞要求,温衡便是身为太傅,亦不会如此失礼。
楚辞却道:“我可不在意这些,身后之事,随史官们怎么写,我只管活着的时候,事事皆能遂了心意,便足够了。”
温衡失笑:“阿辞心宽,先生却没有你这样看得开,这一点上,先生不如你。”
楚辞心里虽早已知晓他的答案,可真正听了,还是禁不住有些失望,先生如此在意自己的名声,那他想让先生只属于他一个人,岂非更加艰难?
这个时候,只听外间的小太监声音尖细,高声回禀:“午膳送来了,陛下可要摆膳?”
楚辞最后吸了一口温衡身上那好闻的气味,终于松开了双臂,朝外间道:“进来摆膳吧,多加一副碗筷。”
只要太傅大人在,陛下总会拉着大人一起用膳,小太监早知这点,手边已经准备好两副碗筷,动作迅速,带着伺候膳食的太监宫女,在偏殿的紫檀雕花食案上摆开各式碗碟,而后,又把伺候的人全部带了下去。
他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太傅大人在侧,陛下便不喜欢被人打扰,他们这些人还是识趣一些,别站在陛下跟前儿碍眼为好。
皇帝的每一餐膳食,都是御膳房的大厨们费心烹制出来的,色香味俱全,光是看上一眼,就让人食指大动。
温衡从前没有少陪楚辞用膳,便熟门熟路地坐在食案边,举起银箸,给自己夹了一朵菜花,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果然清香爽口,味道层次分明。
楚辞见他只挑着素菜吃,殷情地为他布菜,将碟子里那些芙蓉大虾、桃仁鸡丁、奶汁鱼片等荤菜全部夹到他碗里,笑道:“先生多吃点,近些日子,瞧着比往日消瘦了。”
温衡这几日,本就是难受的时候,这道奶汁鱼片的腥膻之味,虽然被御膳房那些手艺精湛的大厨想办法掩盖下去,被夹到近前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闻到了,胃里立刻泛起酸水,他下意识地捂了嘴,眉头微皱。
楚辞见之,忧心忡忡:“先生可是身体不适?我传太医来为先生诊脉!”
温衡不着痕迹地将自己身前的碗挪开一些,压下突如其来的恶心之感,神色自若:“不用,阿辞莫非忘了,我本就会几分医理,若是真有哪里不好,便给自己开个方子,抓几服药来喝也就是了。”他这话却是谦虚,楚辞也心知肚明,他的医术何止几分,便是太医院里那些太医,也要道一声拜服。
纵使如此,楚辞依旧不大放心:“医者不自医,先生还是莫要逞强。”
温衡正要想法子拒绝,外间的小太监再次高声来报:“陛下,禁军大统领求见。”
大燕的禁军大统领名叫刘威,手握十万禁军,掌管宫廷守卫和京师安防,最重要的是,他并非叶卿的人,而是难得站在楚辞这边的将领。
温衡和楚辞对视一眼,正是午膳的时辰,刘威不该是不懂规矩的人,此时求见,会是何事?
因为这个插曲,楚辞再没有揪着温衡身体不适的事情,放下手里银箸,朗声道:“让他进来。”又有些不安地看看温衡,“先生……”
温衡朝他淡淡一笑,镇定的声音对楚辞来说,是极大的安抚:“不急,先听听刘统领怎么说。”
刘威连家常所穿的衣衫都没有换下,进得偏殿,行过礼后,便急急说道:“陛下,温太傅,方才……镇北将军不知着了什么魔,竟遣人来向小女提亲!”
这事儿对刘威来说,不可谓不大,同为武将,但凡和叶卿扯上半点关系,他在皇帝心里的忠心程度便要大打折扣,在大多数武将靠向叶卿的当下,他投向皇帝的立场本就敏感,若是被皇帝怀疑他私下与叶卿有所往来,他再多生几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此时他急急入宫禀告,便是摆出一种姿态,不管叶卿如何示好,他对皇帝的忠心是不会变的,说来也怪,好端端的,那人怎会突然来他家提亲?他小女儿虽然相貌不错,可绝没有美到让惯常在风月场里打滚的镇北将军遣人求娶的地步,而且,按照将军往日的表现,也绝无半点拉拢他的意思!
听完刘威这些话,不止楚辞脸色不对,便是温衡也在心里犯嘀咕,那人今日究竟怎么了,先是莫名其妙跑到他跟前儿言语暧昧,转眼就跑去刘威府上提亲,莫非,是对如今的局面感到厌倦,终于想要搅动一番风云变幻了?
可他们这边,如今虽然与刚继位那时的艰难不可同日而语,可事实上,仍未有与那人硬碰硬的能力,若是仓促“应战”,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温衡心下微动,那人才还说将军府的大门随时为他敞开,恐怕今日下午,他便要亲自往将军府走一趟了。
好言好语将匆忙入宫表忠心的刘威安抚回去,楚辞心中越发不安,这下,更是连饭也不吃了,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围着食案和温衡不停地转圈圈,心中的焦虑无措表露无遗。
温衡看着这样的他,少不得无奈摇头,安慰道:“阿辞莫急,我一会儿便去将军府一探究竟。”
楚辞渐渐停下脚步,沉默片刻,才走到温衡身边,脸色满是懊恼:“先生,我真没用,到头来,还是要靠您。”
温衡站起身来,抬手在楚辞肩头轻轻拍了拍,话语中带着几分鼓励:“你还年轻,不可操之过急,阿辞,来日方长,等你成长起来,定能成为一代明君!先生总是会陪着你的。”
楚辞听后,终于退去满面懊恼,朝着温衡扬唇一笑,重拾信心:“好,有先生在,你我君臣,定能共创盛世!”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温衡离开明政殿,楚辞唇角的笑意一直没有退去。
突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般,拍拍自己的后脑勺,吩咐道:“顺子,去太医院宣旨,让陆杭去太傅府候着,等先生回府,替他诊脉,回宫后立刻来朕跟前复命。”
陆杭是太医院院判,医术在整个太医院都是数一数二的,纵使温衡已经说了不需要,楚辞还是不放心,必须让自己的人亲自确认温衡身体无恙,他今晚才能睡得着觉。
叫顺子的小太监领命,自去太医院宣旨不提。
将军府。
叶卿自迂回让刘威去宫里为温衡解围以后,便知温衡必会来府里找他,于是坐在客厅虚席以待,一面在心里与007闲聊:“我下的这个套,你觉得温衡能乖乖就范吗?”
007微顿片刻,才道:“那就要看天下太平和小皇帝,在他心里的位置有多重了。”
叶卿挠头:“他难道就不能父爱爆发,舍不得弄掉肚子里的小东西吗?”
007嗤之以鼻:“根据我的监测,现在肯定是没有这种情绪的,几个月以后,就说不好了,”如果有实体,它现在一定在朝叶卿翻白眼儿,“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他心里的头号大敌?”
叶卿苦脸,跟温衡这种人玩心计,实在太累了,幸好,他手里的兵权,如今还有能让温衡投鼠忌器的能力,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等到温衡畅通无阻进了将军府,由下人引进客厅,叶卿扬手挥退无关人等,盯着温衡勾唇笑道:“季平这就等不及,来府里寻我商议了?”
温衡直接忽略了他这句话,直言问道:“将军多年不曾娶妻,如今,怎的有兴趣娶房妻室了?”
叶卿并未回答他,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季平可知,这世上,有一神秘种族,名为赤泽族?”
温衡表面不动如山:“将军也说了是神秘种族,我不知晓亦不为怪。”实则,挺直的背脊已经完全僵硬。
叶卿缓缓走到温衡身边,轻飘飘的话语传进他耳中:“季平若能为我老叶家留下一条血脉,我便还你一个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如何?”
这一回,温衡终于再也绷不住,下意识地倒退半步,射向叶卿的眼神,已全是冰冷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