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一顿闷闷的饭后,婢女进来,将案面收拾干净。很快,便又有烹茶的仆人进来,又是一番捣鼓后,将茶奉到案上,又摆了个方形茶点后,这屋里才有了一些热闹之声。
“孔家主,听闻您捐赠了八十万石粮,真不愧是圣人后裔,此爱民之举真是让我等感佩啊。”
坐在杨瑛右手边的一个中年男子开始吹起了彩虹屁。杨瑛一脸懵。
捐赠?靠!这不是我花钱买的嘛?
她下意识地望了望孔完,而对方却并未看她,只轻轻摇头道:“我孔家人在兖州扎根,少不得生民供奉。如今兖州遭此劫难,我孔家出些粮也是应该的。”
杨瑛握着茶盏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真够无耻的啊!
一瞬间,福至心灵,她忽然明白了孔完的配合是为什么了。不是看她杨瑛顺眼,也不是那几箱玻璃品威力太大,而是他本就想借此事为孔府增添光辉。在博取世人好感的同时,也好应对即将到来的兖州新主人。
果是心思缜密啊!要一颗粮不出有违圣人教导,要出了没好处也心疼。干脆高风亮节一番,各种博弈资本就到手了。
杨瑛嘴上噙着笑,心里mmp。
忍住,忍住!这是圣人的后裔!想想大兄的话,有时心里火咱脸上也要端着笑。等回头,寻着机会了再跟这些老阴比算账!
是了,自己大哥是什么人?曹肃啊!书中大奸雄,后期最厉害的霸主,听他的话总没错。
于是她努力维持着笑容,拱拱手道:“若非有您带头,瑛短时内也无法筹集这多粮。今日便以茶代酒,自干一杯,多谢孔侯了。”
她喝了茶,又道:“其实今日赴宴,还有一事相求。”
孔完愣了下。心说,你怎么还求上瘾了?
杨瑛心说:对不起,不当场稍稍坑你下,我也忍不住了。
“白巾作乱,百姓困苦,多有难民而来。”
她一脸沉重,“世人皆将难民当累赘,但瑛以为,乱世之中最珍贵的便是人。诸位,乱世总要结束的,结束后,荒芜的田地谁来耕种?我等身上穿的衣物又靠谁来造?所以,瑛自下山以来一直在收留难民。只是,瑛能力有限,兄长已将家产便卖,可依然独木难支。如今兖州之乱虽平,却又添诸多难民,所以……”
她起身,躬身作揖,“还请诸位助我一助,再帮我寻些工匠,劈一块地,让这些难民有个容身之所吧。”
不是喜欢装好人吗?让你装!我让你装个够!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心说,你莫不是个傻子?孔完那勾搭谁不清楚?大家都这样说的,为何你偏偏还来劲了?后悔了?想把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要不回来就让他们再行捐赠之事?
之前累积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就知道,被世人传得如此凶恶的女魔头哪可能这般守礼?
杨瑛久久得不到回应,便看向了孔完。她起身,身姿笔直,双目平视着孔完,一字一顿道:“我山中有一大贤,姓张名载,他乃圣人先师的追随者。他曾于我说,何时世上的人能做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便是真正领悟了圣人的意思……”(注1)
孔完身子猛地一颤,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望着杨瑛,脱口而出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这位大贤在哪?”
“已作古。”
杨瑛道:“诸位都是圣人门徒,你们觉我门中这位大贤说得可有道理吗?”
众人脸憋得通红。他们怎么想不到,杨瑛居然会用圣人的学说来堵他们。他们哪里敢说这句话不对?因为圣人的确就是这意思啊!
“我知道,诸位家中日子也不好过。可再不好过,也要比难民强。诸位,天已渐凉,若无容身之处,今年冬日会有许多人冻死的。我等既是圣人门徒,自是要存天理、灭人欲,一心为公啊!”(注2)
孔完又是一震!而其他世家子弟已经傻眼了。
存天理,灭人欲……
天啊!这到底是哪个高人悟出来的道理?自身欲望太多,导致世道混乱,此为万恶之根源……圣人教导的就是要少一点私心,多一点公心不是吗?
众人心里震惊极了!杨瑛师门中看来也不乏儒家大家,这几句话,真得……
已可自成一派了。
“你山门中的大贤还说了什么?”
孔完问道:“能对先祖之意领悟如此透彻之人为何不出世呢?”
“一人力小无力改变局势。”
杨瑛面不改色地道:“只得避世当懦弱之人。我山中的先贤说得话可多了去了,存天理这句是另一位朱姓大贤所说。只是初心虽好却过于理想化,身而为人又怎可能完全无欲望?圣人也没这样要求。圣人只是让我们尽量克制一点私心,多为百姓天下做一点奉献罢了。”
杨瑛再度拱手,“所以,诸位,请你们为百姓计,为天下计,请助杨瑛一臂之力吧!”
孔完沉默了。过了许久才道:“老夫愿帮你一把,亦可将兖州附近的一块地赠予你。只是,老夫也有个要求。”
“孔侯请讲。”
“听闻玉贞先生医术颇为奇异,能治许多不能治之病。听闻卫俊兄长的消渴症便是你医治好的,所以,老夫也有个不情之请。”
他拱手,“老夫深受此病折磨,若玉贞先生愿出手救治,老夫愿在难民之事上鼎力支持你!”
杨瑛心里冷笑。
说得大义凌然的,但其实还是提出了要求。
不过总算也能让这老头吐血一把,那就算扯平了吧!不然自己买来的粮被他全部当作功绩,那心里可觉亏死掉了!现在自己给他治病,传出去,哪怕他再次无耻的将救助难民之事放到自己身上,自己也能放出传言,是自己以神药为代价才换来的。
开什么玩笑!自己做的事怎能被这老贼给贪墨了去?曹肃刚来,不要树立威信的吗?这等事可不能让世家沾了光,不然他们还如何抓住民心以抗衡这些世家?
杨瑛想得透彻,脸上便有了笑容,拱手道:“若是消渴症,瑛这有神药,或可一试。”
其他人见孔完表态了,也不敢再矫情,纷纷表示愿意帮助杨瑛,包括那几个生面孔。
杨瑛知道,那几个生面孔都跟孔家沾亲带故,傲慢点也正常。但现在孔完当着所有人面承诺了,若他们还不表态,怕孔完不会让他们好过了。
孔完见杨瑛答应了,心中大喜。对于她故意阴自己的事也就不放心上了。只是觉得这小姑娘城府不够,这点气都不能忍,以后怕也是难成大事。
散了宴席后,杨瑛留住孔府。
关照了孔完第二日起床不得喝水吃东西后,她在孔家享受了下花瓣泡浴的奢华后,换上了睡袍,走到屋外,见卫俊还守在那,便道:“俊哥,隔壁有小屋,你不用整夜站在这儿,还是回去泡个澡也睡会儿吧。”
“我没事。”
卫俊见她头上还带着水汽,不由蹙眉,“为何不将头发烘干?这样容易生病。”
绿豆瘪嘴,“姑娘不喜,总是用布巾擦上个几遍就算了。”
言语中满是委屈。
杨瑛想想大昭烘干的头发方式便摇头,“用火炉烘头发,这太可怕了。其实,只要头发擦得足够干便不会感染风寒的。”
她摇了摇自己手里的干发帽,“我老家这个东西可吸水了。洗了头,往头上一戴,等衣服穿好,再拿下来,便已经很干了。”
顿了下又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脑子。你们这儿的男子也是长发,回头我也给你弄个。”
卫俊蹙眉,“你们那儿的男子不留头发?”
“看个人喜好。”
杨瑛道:“也有男子留长发,不过大多还是短发。”
“这帽子是好使。”
红豆捧了一碗姜汤出来,“不过总还是有水汽的。姑娘,喝完姜汤,去去寒,免得受凉了。”
“给俊哥也拿一碗。”
“是。”
红豆抿嘴一笑,转身进屋又给卫俊拿了一碗,然后又从屋里搬出两个厚厚的垫子与小案几,铺在地上后,道:“姑娘与俊哥先说会儿话,奴婢去给您铺床。”
“嗳。”
杨瑛应了声,“幸好我们带了家当过来,不然让我盖皮裘,我可受不了那味。”
卫俊抿嘴轻笑,“你可真娇气。”
“这就叫娇气啊?”
杨瑛将半个身子依在案几上,道:“这不过是作为一个人最简单的要求罢了。对了,俊哥,你的发明创造搞得怎么样了啊?”
她望向他,眼里盛着笑意。
嘿嘿,小样,知道“知难而退”四字怎么写了吧?让你三心二意,让你跟刘辈勾搭!
她又抬头望望天,还未等卫俊回应,便道:“星光明亮,明天必是个好天气。”
说着又侧头看卫俊。看了两眼,便在心里感叹。
这老天真是厚待卫俊。这颜值,简直360度都无死角啊。这鼻梁高挺,宛若雕刻的轮廓,光这侧颜都快能把人杀死了。
若是在种花家,多半后面会有一群人喊“哥哥看看我”啥的吧。
思绪一飘散便有些收不住。脑海里不自觉地画出了卫俊现代装束的样子。啧啧,真帅啊!又想到每次为他疗伤看到的胸肌……
打住,打住,想这些的人都是lsp,我可不能堕落了。
“你在笑什么?”
卫俊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我一直未将你想要的东西造出来,你很开心吗?”
卫俊见自己还未回答,这人便傻笑了起来,心里那个疑惑。到底是想到了开心的事在傻笑,还是本来她就是在刁难自己,所以看到自己这么久还未有成果,便开心地笑了?
“没有,没有。”
杨瑛收敛了笑容,连忙解释,“就是感觉跟你坐在这廊庑下,看看星星月亮啥的,很放松。心情一好,就笑啦!”
说完后,又心酸了起来。
这么惦记刘辈……
这刘辈到底是有啥魅力,能让卫俊见了就误终身?
她喝了口姜茶,平复了心情问道:“俊哥,你很着急吗?”
“嗯?”
“就是很着急想把东西造出来吗?”
“嗯。”
卫俊也望着她,眼里蕴着柔情,“不能再拖了,许多人都在打她主意,我很忧心。”
杨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对一个男人这么上心做什么?她眼睛上下扫着,越看便越觉荒唐。
生得如此俊朗,气质也是刚硬,总不可能口味如此特殊吧?
卫俊被她这样直剌剌地打量,看得脸上发烫。想回避下这炽热的目光,但又舍不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因此,他回应着她的热烈,也直视着她,将心中所有的爱恋都放进了这对望中。
如此迫切的想去刘辈那……
杨瑛心里颤了颤,总觉卫俊的目光太火|辣了,要将自己烧出个洞来。
她垂下眼,心里难过。
眼里盛着的东西如此炽烈,他现在一定是在埋怨自己了吧?不知怎的,就想起书里刘辈早期的那个谋士徐竖了。
因着才能出众,给曹肃添了麻烦,曹肃就抓了他母亲,逼着他离开刘辈来了曹肃这边。但他入了曹营后,再也没献过一侧,故而也就有了“身在曹营心在刘”的典故。
自己是一个连刘辈都不如的人吗?刘辈尚能放徐竖离去,眼下卫俊如此痛苦,自己却不能做到大度吗?
不,不是的。
我是为他好。
可卫俊看起来不开心……
她抬起头,喃喃道:“俊哥,你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只要你喜欢的,我都给你找来。”
再努力看看,一定有办法能让他回心转意的。
卫俊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就这样与你坐在一起就挺开心的了。”
好违心的话……
杨瑛更难过了。都这样了,还说谎话骗自己……卫俊,果然是太善良了。
“没有具体的东西吗?”
杨瑛道:“我看你平日除了看书练武也不做其他,就没什么爱好吗?”
暖流在心底流淌着,卫俊望向天空的繁星,喃喃道:“倒有一人十分牵挂。”
他脸色微红,不敢看杨瑛。只对着漫天的繁星道:“若是可以……我希望能一直跟她在一起。无论前面是狂风暴雨、荆棘满地亦或是鲜花栀锦,都想陪着她走下去。”
“……”
这天没法聊了。
杨瑛感觉自己快爆炸了。
她猛地站了起来,转身朝屋里而去。
“我累了,要睡觉了。”
说罢便是进了屋,竟是多一句话都不愿说了。
卫俊望着她逐渐隐没的身影,嘴角扬起,心情变得无比愉悦。
害羞了么?
他低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杨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事又不能跟曹肃商量,就他那个疑心病,若是知道卫俊想投刘辈,估计能将人给直接弄死。可眼下这个情况已不是她能解决的了。卫俊铁了心要跟着刘辈混,这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卫俊的心拉回来呢?
在孔府,红绿豆自然便只能跟她睡一个屋。守在外间的红豆听到屋里的动静,便走到内间,问道:“姑娘您怎么了?是不习惯吗?”
杨瑛坐了起来,冲红豆招手,“进来说话。”
“嗳。”
红豆进了内间,跪坐而下,“姑娘,可是睡不习惯?”
“唉,不是……”
杨瑛望着红豆,想了想道:“红豆,我能信你吗?”
红豆愣了下,立刻起身跪下,“姑娘教我们姐妹读书认字,待我们如亲人一般,姑娘这般问,奴婢惶恐。”
“起来,起来。”
杨瑛拉起红豆,将她拉到自己的床铺上,道:“你别紧张,我就是有些心事,没人说,就想找你说说。”
她说着看了看外面,“绿豆性子活泼,你稳重些,跟你商量可能有所得。”
“姑娘放心。”
红豆立刻道:“出姑娘口,入红豆耳,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杨瑛点头,“你们姐妹的品性我还是信得过的。”
顿了下便问道:“其实是这样的。就是有一个人,人很好,我也很在意他。但是他的心思似乎不在我这里,总想着别人,这样的人我应该怎么去挽回,让他留下呢?”
红豆愣了下,然后就笑了。
“姑娘在说俊哥?”
“没,没。”
杨瑛连忙否认,“不是我的事,其实是我一个友人,我替他问问的。”
红豆抿了抿,心想难道这就是少君常说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自然不会去揭穿杨瑛。想了想便道:“如果是很好的人,那直接问也是可以的吧?”
“我问……不是,那友人问不出口。”
“也许他的心思在您那位友人那儿。”
红豆道:“小时候我跟绿豆吵架,两人都要面子,其实心里早都不生气了,都在等着对方开口。所以,姑娘,也许您那位友人的朋友也在等着您的友人开口呢?也许他根本心思就没放到别人身上,又或者他不是太确定您友人的态度如何,所以在犹豫?不然奴婢想,一个人若真铁了心要离开一个人,哪会顾忌那么多?早就说出来了。”
杨瑛眼前一亮,“真是这样吗?所以他只是在意我,哦,不是,我那友人的态度?若她态度坚决,就不走了?”
“嗯,一定是这样的!”
红豆十分肯定地道:“有些事猜来猜去可能会坏事,姑娘,您可要跟您那个友人说啊。别犹豫,赶紧问问才是。”
俊哥,看来你有希望啊!姑娘这都为了你睡不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