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一张眼罩“盯”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你到底意下如何?怎么不说话?”沉默了半晌,小影子终于按耐不住,壮起胆子喝问。
东王却似毫不介意,悠然道:“时间把整个世界向前推移,而你却要把自己丢回过去。还是回到对你来说最危险的时间点。”与其阴鸷冷酷的面具相比,东王的声音清凌飘渺,十分悦耳。
小影子道:“只有那个时间点,才是唯一可能抓住她的时机。”
东王揶揄道:“何必玩真的?假装失忆并不会比假装单纯困难许多。”
小影子冷哼一声,道:“假的终究有破绽;
。只有真的,她才能心软。”
东王道:“当年,你若不是得到天赐公主的庇护,势必身心崩溃,成为废人。那一天,是你一生中最幸运的时刻。如今,你却奢望同样的幸运重现,会不会太痴心妄想了?”
小影子回忆起与倾夜的过往,百感交集,红着眼圈,咬牙道:“只要是真的,她就不会不管我。我一定要重来一次!”
东王道:“人生命途几何,由心而定。你还是你,内心的偏执与疯狂与生俱来,即使回到那一刻,你的所作所为也必将按照原有的趋势展,极可能在不久之后重蹈覆辙。”
“不会的。”小影子斩钉截铁地道。
“你就那么自信?”
“不。并不是对我自己,而是对她。”小影子幽幽道,“我相信,她绝不忍心让我把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
“你很乐观。”东王云淡风轻地点评。
小影子知道东王讥讽自己,却仍是自顾自地喃喃:“三日前,她虽对我说着决裂的话。可是,我看到她望着我的眼神,竟是那么心痛而自责。我今已铸成大错,绝无迂回余地。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她最不愿看到的。……不论我们的起始有多荒唐,可我毕竟成为了她的女人。十八年来,她都好好地宠着我、护着我,她有最完美的先天和最尊贵的地位,却是那么温柔而心软,永远都是苛责自己更多。所以,只要我把自己变成最初的样子,她就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面对小影子梦呓般的自语,东王只是沉静地倾听。当小影子说到“成为了她的女人”时,语调变得格外轻柔,如痴如醉。东王面向她,仿佛有复杂的视线透过冰冷的眼罩,落在小影子憔悴而痴狂的脸上。
“如果她不知道你失忆了,怎么办?”东王唇角微挑,悠然道。
小影子道:“巫美会告诉她。”
东王道:“东方巫美真可谓君子,明知你曾想杀她,却还肯帮你最后一个忙。你对她就没有内疚么?”
小影冷笑:“如果不是因为爱着同一个人,或许我会和她成为真正的朋友。不过她脾气太坏,说怒就怒,那么多年,我受她的气也不少。”
“虽然脾气不好,她却比你可爱多了呢。”
小影子嗤之以鼻。
东王道:“你们三人,她最喜欢巫美,是不是?”
东王蓦然这样问,小影子略吃一惊,沉吟了一下,只道:“她最宠溺巫美。”
“爱她么?”
小影子凄然一笑:“她爱的人已经死了。”
东王道:“旧人已逝,新人自来。何况,你三人各领风骚,俱是人间尤物。她享尽齐人之福,与你三人美满了十八年呢。不过,她现在又厌倦了你们,似乎对那名为锦瑟的孩子产生了兴趣。花倾夜可真是风流多情,连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也要下手啊。”
小影子道:“锦瑟小时候依恋夜夜,夜夜表面虽不宠着她,却在暗地里呵护;
。后来有一天,锦瑟忽然就讨厌了夜夜,最后还为了雪千寻不辞而别。夜夜说她是‘破小孩’,‘定要狠狠罚她’,我还道她真的生锦瑟的气。”
“惩罚的方式就是把她拎上自己的床么?”
小影子道:“她还没有。”
东王幽幽冷笑,道:“身体没有,心里却不知有过多少次。她与巫美在一起,念的却是锦瑟的名字。对享用了十八年的美人做出这种事,真是残忍啊。你处心积虑想要除掉巫美,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们都会败给另一个人。”
小影子也回以冷笑:“在时光的河流里,她们不是同渡人。再过十八年,锦瑟韶华逝去。哼……”
“花倾夜好像只管享乐当下,不管以后。天赐宫中也曾养过凡人,她是忘了那些容易凋零的美人了罢。”
小影子道:“事实上,我至今也不信夜夜会真心爱她。”
东王似乎很感兴趣,道:“此话怎讲?”
小影子道:“夜夜爱一个人不是这样子的。”
“那是怎样?”
小影子不耐烦道:“你不是我们的故人么?怎会不知那个人?”
东王悠悠道:“唔,萧姚啊。你说说看,她真正爱一个人是怎样?”
小影子道:“夜夜对萧姚的爱,只能用疯狂二字来形容。无论萧姚怎样伤害她,她都肯原谅。她为萧姚着迷,甚至忤逆圣上。可是她对锦瑟却不同,她自己都常常说锦瑟很不乖,让她头痛。”
东王道:“她可曾对你们常常提起萧姚?”
小影子道:“她不提。阿真更是不准我们提。不过,她有梦见萧姚,我在她梦里看到了。”
东王道:“你就不嫉妒那个人?”
小影子反问道:“死人有什么好嫉妒?”
东王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赞同你。换言之,若是嫉妒哪个人,杀了她便是。”
小影子也笑了起来:“若说这一点,还属阿真姐姐做得最干脆利落。表面看来与世无争、温柔宁静,其实比谁都狠。”
“是么?”
“巫美说,萧姚是阿真杀的。”
“唔。”东王很平静。
提起阿真,小影子却似欣赏至极,道:“阿真姐姐实在是缜密而绝决。她先是给亲妹妹施以无解的剧毒,之后又以利剑刺入她咽喉、心脏、肚腹三处要害,让她几乎流干了所有的血;
。后来夜夜不惜一切代价去修复萧姚的身体,也未能将她救活。呵,杀得好。……假如萧姚没死,一切,可能就都不同了……”
东王静静听着,仿佛连呼吸也静止。小影子看不见她的眼睛,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正欲催促她答复自己最先的问题,却见东王忽然把脸转向她,微微一笑,道:“舒月影,没想到你我最后一面,竟然如此相谈甚欢。”
“你愿意帮我?”小影子面露喜色。
“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小影子坦言:“我看得出,你很在乎夜夜。所以很担心你会阻挠我与她相见。那时我已失忆,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毫无反击之力。”
东王对她第一句话置之一笑,只道:“承诺你的事,我绝不反悔,一定会把失忆的你送到她面前。”
小影子道:“谢你了。”
东王温和一笑:“不客气,因为你也帮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小影子一怔,立即否认:“我说了,水月宫的东西我没找到!我能帮你的,只是把夜夜的梦境向你重现。”
东王道:“你明明已经找到了。却对两方都隐瞒。你在想,假如花倾夜不抛弃你,你便将那样东西献给她。假如花倾夜对你恩断义绝,你便以此作为筹码,来寻求我的帮助。”
小影子被东王拆穿,现出慌乱神色,随后索性豁出去,道:“你原来说的帮我得到夜夜,其实你根本不想做、也做不到。我还是需要靠我自己!”
东王却是声音和蔼,道:“别怕。虽然你并不很情愿,但那样东西毕竟会落于我手。所以,我还是感激你的。绝不会在你失忆之后害你。”
小影子仍不安心,解释道:“东西很多,我带不出,只得销毁。在销毁之前,我将它们一一过目,默诵了数遍。可是,现在我还是不可能完全复述下来。”
东王道:“不可能每个人都能过目不忘。然而,记过的东西,其实已经埋藏在脑海。”说着,缓缓抬起右手,一柄细如松针的剑,从她的指环中射出,剑锋轻轻点在了小影子的额头上。“它们,都已经在这里了。”
小影子打了个寒噤,退后一步,道:“实不相瞒,我现在才刚觉醒了第三重龙技――‘焚梦’。我能将自己的记忆剪除,却无法将之取出。你、你不可强人所难!”
东王微微一笑:“放心。我自有法子取出,并不劳你大驾。”
柔韧的剑锋,闪烁着冰冷的银光,在小影子眼前轻盈晃动。
小影子更加恐慌,颤声道:“能够将人的记忆取出的,唯有织梦龙的第四重龙技――‘凝梦’能够办到。”
东王温声道:“你现在还未觉醒第四重龙技。”
小影子用力点头。
东王继续道:“却不代表别的织梦龙没有。”
小影子一怔:“你的手下,还有我的族人?是谁?”
东王道:“北冥织娘;
。”
小影子道:“北冥织娘是兵器师,西风的冰魄绫绡便是出自她手!”
东王道:“其实,她更擅织梦,不论是活人的梦境,还是死人的梦境。”
小影子愕然:“织梦是织梦龙的究极龙技,几近神境!我甚至觉得,我穷极一生也不可能达到。”
东王微微一笑:“所以,你注定是我的弃子。”
小影子这才明白,对东王来说,自己早已没有任何反击能力和利用价值。她甚至连与之谈判的筹码都已经没有。此刻,她的记忆里存储着惊天动地的秘密,世界上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若是知道那些秘密,都会为之疯狂。而今,这个秘密,却只能任由东王夺取。一时间,她忽然有些悔意。那些秘密,与倾夜的宿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她,将再也没有机会向其诉说。
“那么,可以让北冥织娘来帮你了么?”东王语气谦和,打断了小影子的思绪。
小影子心知再无转机,万念俱灰,忽地双膝一屈,跪在东王面前。
东王安然自若,悠悠道:“你早已没有任何筹码来求我。”
小影子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终被生生忍住,道:“北冥织娘对我施以‘凝梦’的时候,请把我的记忆凝结成两个‘梦晶’。你想要的东西,尽管拿去。剩下的,是我同她在一起记忆,求、求求你,不要连那颗‘梦晶’也夺走。”
东王淡淡道:“你与她的过往……呵,我没兴趣。你可以起来了。”
小影子抬起通红的眼睛,哀痛已极,却并不起身,道:“你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意?”
东王一怔,道:“什么?”
小影子道:“你也爱她么?”
东王缓缓挑起唇角,道:“你可知东方巫美为何对我唯命是从?因为我对她说:你若不从,我便杀了花倾夜。”
小影子浑身一震,嘶声道:“你不要害她!求求你!”
东王只笑不语。
小影子道:“你究竟是谁?我认不出你的声音!”
东王道:“你认不出,是因为你与我并不熟。”
小影子道:“我想看看你的全貌,或许我就认得出。我想知道你是谁!”
“也罢。反正你很快就会失忆,给你看,也无妨。”东王竟是爽快至极,说着,终于把眼罩摘下。
看到东王真面目的刹那,小影子几乎窒息。脑海中的记忆瞬间被这张面孔激起,如惊涛狂涌。末了,她浑身颤栗,却只能吐出四个字:“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