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现,当萧姚看见化身为龙的花倾夜在空中掠过的那一刻,她的身子十分明显地晃了一下,甚至让她手中的青玉盏都溅出了茶汤。
“东王!”沙子急忙上前扶住萧姚,“您还没恢复么?”她以为萧姚是因为刚刚复生所以身体才会如此虚弱,然而,紧接着迎来的那烦躁的一掌则让她明白自己的大错特错。
“我不是告诉过你,未经我允许,休要碰我么?你这个没记性的怪物。”萧姚看也不看吃痛皱眉的沙子,冷冷的语气里带有深深的嫌恶。
“呵……”沙子却是咧嘴一笑,“纵然我是怪物,也是您创造的怪物啊,我无所不能的魔君。”
最后那恭恭敬敬的两个字,却好似一把刀子,准确刺中了萧姚的痛处,令她二话不说,翻手便将那只青玉盏击得粉碎。碎片还未来得及落地,那盏中残茶却早化作无数细小的水针,尽数射向了沙子。
萧姚未用全力,但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惩戒仍旧显得残酷。沙子一脸痛苦地爬起,有些站立不稳。血,缓缓透出她的衣衫。
“怎么、您不喜欢这个称呼?”沙子苍白的脸上带着憨笑。
“你活得不耐烦了。”萧姚缓步走到沙子面前,尖锐的指环刺恰好抵住沙子的咽喉。
沙子仓促后躲,脑袋紧紧贴着墙壁。“东、东王……”沙子眼中竟有潮湿,卑微而可怜。
锐利的锋芒倏地缩回指环之中。“身为我的奴仆,你当牢记主人的喜恶。”
沙子滑坐下去,仰视萧姚的面庞,她极力想象那副阴鸷面罩所遮掩的眼神,却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东王,我的确记性不好,我除了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萧姚冷嗤一声:“你叫什么名字,我也没太在意。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提醒你——你原本是个男人,所以希望你不要像个怨妇般喋喋不休。”
沙子凄然一笑:“自从与您分别,我一直都选择女人作为寄主。您瞧,我现在变成女人了。只可惜绝色女子终是太过稀少,我这副容颜不够漂亮。”
望着面前这个流露出女子幽怨的噬魂龙族,萧姚心里不禁泛起厌恶:“我宁愿面对一个安静的木头人。谁在乎你是男是女。”
沙子忙问:“可您不是喜欢女人么?”
萧姚冷声道:“却不是随便什么女人都能令我喜欢。”
“我会变美。”
“谁管你!”
“东王!”沙子忽然揪住萧姚的衣裙,紧接着毫无悬念地遭到猛烈的一踢。“是您创造的我啊,为什么却又丢弃我?我是您的杰作、您的奴仆,我追逐您的脚步,苦苦追逐了几千年。”沙子嘴角流血。
“那是因你寿命太长。我能创造你,自然也能终结你。”
“可是我不要死。”沙子瑟缩在角落,幽幽道,“活得越久,就越不想死呢。您说是么?魔君?”
萧姚突地一震。猛然弹出的指环刺的尖锋上面,凝聚着骇人的杀气。
“对不起!求求您别杀我!”沙子知道自己又没记性,苦苦哀求着,“我只愿为您而死,但请您不要现在就杀掉我。您太孤独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了解您、忠于您的奴仆。请您留下我、利用我,我会拼尽全力帮您,帮您实现一切愿望。当您愿望成真,我才死也无憾。”
“你怕死,却宁愿为我而死?”萧姚冷漠问。
沙子重重点头,道:“我吞噬了数不清的魂魄,继承了数不清的别人的人生。我曾经极度困惑:现在存活于世的,究竟是最初那个我自己,还是被我吞噬的寄主。直到我想起您,才终于确定我是谁。——忘记一切也没有关系,我记得那个爱着你的我自己。只要我爱您一天,便知道自己又活了一天。我若是为了实现您的愿望而牺牲,那便是得到了永生。”
面对那张温顺的女子面孔,萧姚的手终于放了下来,但她仍然不愿多看她一眼,转身疲声喃喃:“可是你又怎知我的愿望?”
沙子痴痴道:“我知道的,相信我。不论您想得到什么,我都会帮您。”说着,她含笑望向窗外。冷风吹得窗帘不住掀动,而高远的天空早已一片空荡。
萧姚也不由自主将目光掠向那片天空,方才令她动容的身影不知在何时飞得不见了踪影。
“东王,您真的爱她么?”沙子小心翼翼地问。
“关你何事?”萧姚冷漠道。
沙子自顾自地喜悦:“您又能爱上一个人了,真好。这样的话,您便终于可以解脱。”
“闭嘴。”萧姚愈烦闷,略微沉思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地向外走去。
“您去哪?”沙子追上。
“滚远点。”萧姚丢下这样一句,人便如飞燕般掠远。
沙子不敢追,眺望萧姚的背影,却又笑了起来——自从找到萧姚,她便学会了笑。沙子边笑边吃吃念道:“好极了,这一世也有你爱的人呢,她将是唯一成就你的人。等你归来,我的魔君 。”
萧姚的去向恰如沙子所料,正是花倾夜出现的地方。
海边,孤零零停靠着一艘精巧的小型航船,那是萧姚熟悉的逝水号。甲板上空无一人,萧姚轻身跃上船舷,清喉打了声招呼,却未得到回应。
萧姚十分烦躁地跺了一下脚,随即忽闻某舱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像是水声。
萧姚循声而去,那种熟悉的暗香便若有若无的游逸出来。
萧姚唇角浮现一丝复杂的笑意,认准了那个船舱推门便入:“花倾夜。”
因那声突如其来的叫唤,花倾夜转过头时略显几分惊异,但转瞬便恢复了淡漠。
萧姚的目光落在花倾夜湿漉漉的长上,只见水珠顺着银丝缓缓晕下,将那仓促披于身上的衣衫染得有些透明。
花倾夜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变成半背对着萧姚。
“呵,你的身体我又不是不曾见过。”萧姚略为刻意地笑道,同时仿若不屑一般,转过头去。
花倾夜自顾自地走向衣架,从容取下一件罩衫,泰然穿戴整齐,悠悠道:“我却不记得你有见过。”
萧姚道:“你七岁那一年,因受了惊吓忽然化身小龙,却又飞不好,跌跌撞撞滚进池塘中。所以刚被捞起,你便哭着闹着要沐浴。你恢复人形后会没有力气,还记得是谁帮你洗的澡么?”
“是阿真。”
萧姚轻轻一笑:“那一天,是你与姐姐的第一次相遇罢?……事实上,也是你我的第一次见面。”
花倾夜错愕地喃喃:“当时你也在么?”
“果然是不记得啊。不过你实在吵得叫人厌烦,我只瞧你一眼便走了。”萧姚露出嫌恶的表情。
花倾夜淡淡道:“原来你对我的讨厌,比我所知的更早。”
“没错,从你出生我便讨厌你。”
花倾夜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反击。从过去的帝国皇储与宫廷舞姬,到如今的武林至尊和东海海盗王,花倾夜与萧姚之间竟是一如既往的容让与娇纵。然而,萧姚依然深深感觉到两人之间业已横亘了莫可名状的藩篱。纵使她有翻云覆雨之能,却也对那看不见、捉不住的隔阂无能为力。
萧姚望了花倾夜一会,轻哼一声,又道:“我记得你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的龙形,更不愿被人触碰龙形时的身体。姐姐唯一一次挨你斥责,便是因为抚摸了你的犄角。怎么?如今被人坐在背上也没关系了么?你几时变得像马儿一般容易驯服了?”萧姚冷冷说着,却掩不住语气中的酸涩。
花倾夜显然不想谈论有关坐骑的话题,话锋转道:“你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萧姚忽地语塞,垂凝思片刻,却连自己都不清楚因何这般急匆匆地追过来。
“我来……”
“是为海殇角么?”
“海殇角?没错,我正为此而来。你许了我的,要帮我把寒冰抓回来。人呢!?”
“我也不知寒冰现在何处。”此刻,花倾夜尚不知海殇角并不在寒冰手中。
萧姚幽幽冷嗤:“我知道,你只顾带人乘风遨游去了么,北海风光比之东海如何啊?”
“她被人劫走,我是去寻她。”
“哈,谁敢劫走江湖笔的暗士!听说你找寻她的时候,俨然一派要杀人的气势。”
“玲珑。”
“你是从玲珑那里把锦瑟接回来的?就凭她,怎能从空逝水身边把人劫走?莫不是锦瑟自己赌气才去找玲珑的罢?”
花倾夜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似打消了原本想说的辩驳,最后唯有叹息般的一声:“总之我会把寒冰送到你府上。”
萧姚没好气道:“不劳大驾!现在我活转过来了,定会在下次死掉之前抓到他!”
轻易出口的“活”与“死”,听在花倾夜心里,如匕般锋利。
“死去的时候,会很痛苦罢?”花倾夜轻轻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