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洛到了正堂,程昶已等了一时了。
程昶今日穿得倒是稳妥,一身简简单单的玄青窄袖长衫,跟个书香传家的公子似的。
可他就这么站在那儿,淡漠而冷静的气质,便让这一室之内遍生清辉。
云洛想起适才白祥的话——叫我说,少将军只能认命,谁叫大小姐一个长得跟神仙似的人拐跑了呢。
云洛想,行,他认命,他活该。
赵五过来为程昶续上茶,云洛落座后,一指左上首,对程昶道:“坐吧。”
程昶却没坐,思量了一下言辞,径自道:“虽然侯爷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既已登门侯府,我还是应与侯爷说明——”
他说着,拱手拜下:“我,程昶,愿娶侯爷的妹妹,即当朝云麾将军,忠勇侯府的大小姐云浠为妻,希望侯爷能将她许配给我。”
云洛身为武将,说话做事本来就直来直去,见程昶开门见山,也不遮掩,伸手再次比了个“请”姿,“你先坐。”
“你和阿汀的事,我心中大致有数。这些年我不在,你在金陵对她多番照顾,帮着她一起为我的父亲平冤,这些我都记在心里,十分感激。我从前虽然听说过你的荒唐事迹,道听途说作不得数,你这个人的人品究竟如何,我这大半年来看在眼里,是信得过的。”
“明隐寺一劫,你和阿汀能在危难中生死不弃,我其实已打定主意将她许给你,可是近日——”
云洛说到这里,稍稍一顿,似乎不知当怎么将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
程昶问:“侯爷可是在意近日金陵城中那则有关‘帝星’的流言?”
“你已听说了?”
程昶颔首:“那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我自然有所耳闻。”
云洛道:“平南山兵乱后,我自然相信三公子并无夺位之心,太子殿下是民间长大的皇子,体恤民生,仁德诚善,也不在意这些流言。可是殿下初任储君之位,根基尚不算稳,难防手底下的人听到这则流言人心惶惶,他们当中一旦有人出手,三公子那么多拥趸中,一定会有人反击。”
“我云氏一门虽然世代纯臣,但也知道朝堂斗争风波一起,倘不经一场流血杀戮,只怕难以平息。”
“三公子说要娶阿汀。在我看来,三公子什么都好,只一点,权势太大,大到足以威胁当朝储君。阿汀她……”
云洛沉了口气,似叹了一声,“阿汀她在草原上长大,小时候不服管,有点骄纵,野性难驯,也就这些年吧,她一个人撑着侯府,吃了不少苦,变得隐忍了许多,虽然云氏一门的人吃点苦没什么,但她到底是我的妹妹,我总是不能看着她受委屈的。”
“再说她从小就跟着我,跟着我跑,跟着我跳,跟着我学武,跟着我认字,长兄如父,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着紧,最心疼的人,所以她如果要嫁人,我不求她嫁到什么大富大贵门庭显赫的人家,我只求她安乐无尤,可惜这一点,三公子做不到。”
程昶道:“我明白侯爷的顾虑。”
“如今皇权更迭,金陵流言四起,日后朝局一旦动荡,我也没有万全之策能独善其身,阿汀如果跟了我,恐怕会受牵连。况且……不瞒侯爷,我近日身上屡犯疾症,虽然已愈好,因为没有找到根结,也不知会不会再犯。所以我不是没考虑过,能不能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再来侯府求娶阿汀。可是我问过自己,这样等下去,是我想要的吗?是阿汀想要的吗?”
虽然不明根由,程昶不是不知道,他眼下身子的状况其实并不容乐观,他也没有忽视那些出现在他身上的异状。
可是,他是患有先心的。
在现代二十余年的人生中,因为疾病与未知权衡利弊抉择反复的境遇已充斥着他的人生,以至他早已明白寡断无用。
他绝不会因为尚未发生的一切就去动摇自己现有的决心。
绝不会因为不可预期的动荡与别离就将她推开。
未来茫惘未知又如何,过一日,便有过一日的欢喜。
他只喜欢阿汀,阿汀也只喜欢他。
所以他今时今日就愿与她在一起。
“如果侯爷答应将阿汀许配给我,我愿意竭尽所能避开所有的纷争,不让自己与她陷入危险当中。就算陷入危境,我也会尽己所能保护她。”
“自然我知道侯爷除了担心朝廷未来的动荡,也介意我的身份,我是王世子,以后要袭亲王爵,难免会娶侧妃、纳妾室,侯爷担心我会委屈了阿汀。”
“还请侯爷放心,我这一生,必然只有阿汀这一个妻,不会纳侧妃,更不会养妾,因为在我看来,这样做不仅是对阿汀的不尊重,也是对别的女子的不尊重。”
“阿汀她这些年吃了很多苦,侯爷心疼她,我也心疼她。她很难得,在经历过许多磨难后,依然善良而真挚,我看得到她的好,必然也会珍惜她的好。”
“我与她情投意合,愿用这一辈子善待她,照顾她。”
“我也知道,阿汀承云氏一门之志,志在沙场。还请侯爷放心,即便阿汀做了我的王世子妃,我也不会把她看成我的附属品。她想当将军,便让她去当,想领兵,便任她带兵去战场,如果实在担心她的安危,大不了陪着她去。”
“我会尊重她独立的人格与思想,也会尊重她的理想、她的选择,让她自始至终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下去。”
“我一定会保护她,珍惜她。让她这一生再无忧愁,一往无前。还请侯爷准允——”
程昶说着,重新站起身,拱手揖下,“将阿汀嫁与我为妻。”
云洛听程昶说完,一时无话。
深堂寂寂,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如芝兰玉树的人,忽然想起鸣翠的话——三公子不是样貌好。他是样貌好,气质更好,冷静清绝,世间独一份儿的。
但此时此刻云洛想,或者程昶最为出众的不是样貌也不是气质,就是他这个人。
温柔与凌厉,冷漠与善良,平和与狠绝,残忍与悲悯,所有相反的特质在他身上都能奇妙融合,以及那一份清醒的认知与闻所未闻独到见解,当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难怪阿汀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云洛沉默了许久,尔后开口,问了句不相干的:“琮亲王妃殿下,今日一早是不是进宫去见太皇太后了?”
程昶道:“是,也是为了阿汀与我的亲事。我毕竟是天家人,陛下圣躬违和,母亲打算先将这事禀给太皇太后。”
云洛“哦”了一声,然后说:“行吧,那你近日,就不要跟阿汀见面了。”
程昶愣了愣,不知云洛这话何意。
但他沉得住气,只“嗯”了一声,没有开口问。
“我觉得你好像不太懂成亲的规矩,上回送了阿汀一个什么月长石戒指,这回又自己过来提亲。你是不是不知道,议亲一旦议定,新郎新娘便不该见面了?”云洛问。
程昶怔了下,他还真不知道。
可他很快反应来,云洛这竟是准允了他和云浠的亲事了。
程昶刚要道谢,云洛一抬手,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见解,但是,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他没有过多地说爱。
但他说了尊重。
而这个世间,一个人能给予另一个人最大的爱,便是一份发自内心的尊重了。
以及基于这份尊重,所有的珍惜、保护与牺牲。
所以云洛愿意相信这个人会对阿汀好。
云洛道:“但愿你能如你所说的,一直这么待阿汀,这样我便是去了塞北,也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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