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宅在城北,这一片住的人很少。
陆博年军学出身,十多年前受伤落下残疾,左腿行动略有不便,不再适合上阵杀敌,便告病还乡。朝廷给他一大笔钱财,为他安置好了后半辈子,这座宅子是他回到家乡后建的。特意选了人少的城北建宅,就是图个清静,好养伤养老。
但这种小城镇的偏僻处,也实在清静得过头了。附近就那么一座宅子,都没什么街坊邻居,要走上半里才有第二户人家。
附近住的人同陆家人也不太熟,官差问过他们,他们也只说平日里很少能跟这户人家说上话。陆夫人倒是每天都会到附近的集市上置办些东西,至于男主人陆博年,只偶尔见到他坐着轮椅出来走一会儿。
陆博年如今的这位夫人乃是续娶,发妻没等他回家就病逝了,只留了个女儿,前些年女儿已经嫁了人。发妻去世后三年他又续弦另娶,娶的便是现在这位陆夫人,给他生了个儿子,如今也已长成少年,去了别处求学。这么大一个宅子,也就他们夫妻两人住着,连个下人都没有。
所以能问话的人,只有一个陆夫人。
无厌和卓绝进陆宅时,陆夫人已经哭得眼睛都红了。
“大人!”一名捕快迎上前来,“这是陆夫人。”
他身旁的美貌妇人勉强止住抽泣,福了福身:“见过大人。”
无厌点点头,温声道:“陆夫人,可否将当日之事都细讲与我听?”
“好。”陆夫人以帕拭泪,声音还是抖着,“那日我做的午饭不合夫君胃口,夫君便与我大吵一架,我送去晚饭都没吃,被他打翻在地。他一直这般易怒,稍有不顺心便大声斥责打骂,我也不敢多言。当晚他没有与我同寝,而是去了书房,我便一人宿在卧室。夜里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清楚。以前他也这样因为些小事吵闹过,说不想见到我,就到别处睡。我以为这次跟以前一样,怕他饿着肚子第二天更生气,都不敢醒得太晚,早早就起来进了厨房,没想到把早饭端进书房时,他就……大人!你一定要查出真凶,让夫君能瞑目啊!”
说到后面竟一时泣不成声。
“夫人节哀。”无厌安抚完,又道,“那夫人夜间可听到什么声音?”
陆夫人哭着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
无厌对捕快道:“好,你们先带夫人去休息。我去书房看看。”
陆宅比不上那些富贵人家的大宅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路,整座宅呈四合状。捕快一指书房,无厌便径自走去。
门口几只小猫试图爬门坎越进去,被拦在门口的这高瘦捕快小心提起,赶到一边。
卓绝叹道:“那么多小猫。”
高瘦捕快唉声叹气:“可烦死了,时不时就跑过来,又不能让它们进去,弯腰提起来弯腰提起来,我腰都要酸了。”
卓绝笑:“是挺烦人的,那么小一玩意儿又不忍心凶它。”
正说着又跑来一只小小的狸花猫,捕快无奈地有一次弯下腰去,结果石板上忽然冒出水渍。
高瘦捕快面容僵硬:“我还得在这站着呢,你就不能去别的地方尿……这味道……”
无厌问道:“雪雪呢?”
高瘦捕快视死如归地提起小猫,捏着鼻子答道:“雪雪大人在里面,一直待在床底,怎么哄也不出来。”
无厌听完后,迈入书房大门,忽然就从不远处蹿出一个白影来。定睛一看是一只毛绒绒的大白猫,就是那天晚上卓绝在地牢里看见的那只。
白猫直奔无厌而来,蹲在无厌脚边就伸爪子拍拍他的靴子。
无厌蹲下身抱起它,把它丢出门外:“去,陪它们玩,别让它们过来打扰。”
白猫在地上打了个滚,还真就朝着附近的几只小猫过去了。只是几只小猫乍一看那么大一只陌生同类,似乎吓得不轻,瞪大眼睛往后缩了缩,又开始找地方躲藏。
高瘦捕快哈哈笑道:“搞定这些小东西,还是得靠雪雪大人啊。”
无厌环顾书房,问道:“人是在床上死的?”
高瘦捕快收敛笑容,道:“是的。尸体就躺在床上,身上也找不到伤口。”
迎他们进来那捕快似乎了解得要多一些,道:“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死者也不像有挣扎反抗过。仵作没有在尸体上查出中毒的迹象,他的死因现在也不清楚……”
卓绝皱眉,心里直嘀咕。连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怎么查?
那名捕快顿了一顿,继续道:“我们也查过陆博年是否有病史,他以前当过兵,身体健壮,很少生病抓药,没有心悸之类会令人突然死亡的毛病,全身上下只有左腿因伤难行。根据现在有的证据,他很像是意外死亡,可能是年纪大了突然患了病而不知,与夫人吵架后气急攻心而死。这案子可以这样结了,但是现场偏偏留下一个黑蛇吞月的图案。”
捕快指了指床下,黑蛇吞月就在床底地上。
无厌仔细看一眼图案,又在房间里四处走动。
捕快在旁跟随,缓缓说道:“他们夫妻二人似乎时常起冲突,陆夫人手臂上有很重的淤青和伤疤……我们问过陆夫人,她说陆博年常常打她,在家里有事做得不称他心意了,就会挨打。”
卓绝摇头道:“这样还能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
捕快道:“是啊……若是去官府告发,至少不用一直受苦。可陆夫人却不知道……”
无厌忽地停步:“若是她杀的人,就算被人查出来,她也可以用丈夫待她不好的理由免除罪责。”
那捕快显然因这句话愣了一下。
卓绝笑道:“名捕的脑子总是能想到些一般人想不到的事。这也很有道理。”
捕快点头:“要是陆夫人做的……是丈夫有错在先,她的确算不上有大错。可她不留痕迹地杀一个当过兵的男人,实在是困难。就算陆博年一条腿行动不便,也不至于能被她一个弱女子完全压制。”
“的确如此。”无厌已经将整个房间看了一遍,太干净了。一个女人要杀一个男人,事后还把现场弄得那么干净,绝对不可能。
书房里的陈设都摆得整齐,没有什么可疑痕迹。只是有几处留有干燥的粪便,应该是院子里那几只猫的杰作。
无厌沉吟片刻,忽然快步出门,问院中一官差:“这些猫,你们第一次来时就是这样四处乱撒尿吗?”
那官差稍微思索一会儿,点头道:“好像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当时过来看到满院子的猫很是惊奇,印象颇深。这几只猫一直在乱叫,进屋后还发现有只胆小的躲在床脚抖。书房里有些猫粪,该是之前就留下来的,因是在现场里,我们怕破坏现场,就没有清扫。”
卓绝认真扮演着他身边的捕快,疑惑道:“大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无厌忽地勾起嘴角,竟是笑了。
卓绝见到他那么多次,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笑,顿时心里一阵发毛。
“雪雪。”无厌开始呼唤那只白猫。
那白猫跟狗一样听话,居然一叫就跑过来,轻轻松松就被无厌抱起。无厌轻轻抚摸着它,任它在怀里撒娇,还摸出块小肉干给它吃了。
“好了,雪雪,你帮我问问它们。”无厌俯下身,把那只白猫放到地上。
卓绝冷眼旁观,闻言避过众人小声嘲弄道:“你这只猫难道还能把猫的叫声变成人话?”
无厌淡淡道:“人会说谎,但猫不会。”
白猫再厉害,也不至于真能去逼问几只猫,被放下后只是在地上打滚撒娇,理都没理旁边的小猫,就是想要无厌摸摸它。无厌也真就蹲下去陪他玩,案子都不破了。
卓绝闻言环顾四周,试图找出点什么线索来:“它们说什么了?”
无厌温柔地抚摸着雪雪:“讲究点的人家养猫,会给猫准备一个瓷盆,里面放上沙土或是草木灰。猫为了不留下气味让别人发现,会把自己的粪便埋上,天性如此。所以只要准备了这些东西,猫就会自己跑到瓷盆里留下粪便,然后埋起来。就算不备,院中种了树,下面的泥土也可以给它们如厕。”
卓绝看看院中角落里的几个瓷盆,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这些东西是给猫的?可这些猫好像并没有安安分分去瓷盆里面……你刚刚问他们猫的事……”
无厌道:“陆家给猫准备了这种东西,自然是个讲究人家。这些猫都那么大了,就算天生笨点,也应该早就被教会去瓷盆里面方便,可现在它们却四处乱来。而且原因不是我们这一大群人吓到了它们,它们在官府来之前就已经行为异常。这样异常,还表现得很恐惧,必定是受了惊。那天晚上,绝不会那么平静,这里应该有过打斗,而且很剧烈,发出了很响的声音,这些猫才会被吓到。”
“陆夫人在骗我们?”卓绝也在他身旁蹲下,看他玩雪雪玩得如此开心,十分心痒,“不过你说得很有道理,猫比人可信。那晚绝对发生了什么,要不要去问?你把猫的事一说,铁证如山,她狡辩不了。”
无厌摇头:“不行,她已经有意误导我们,我们自己找线索更可靠。”
卓绝趁无厌把猫摸得舒服到眯眼睛,将手指伸到猫面前,强迫它闻:“雪雪,来,认识一下。”
可雪雪眯起的眼睛一下子就张开了,弓起身子往后退了点,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嫌弃。
卓绝不死心,继续试探几下,也不见它凶人,正想用手摸摸它脑袋。没想到无厌立即把猫抱走,怒斥道:“把你手拿开,这是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卓绝怪叫道,“一只猫?”
无厌冷声道:“圣上亲封的洞明司白毛使。”
洞明司白毛使?连只猫都有官位,不知那些拼死拼活考科举却死活考不上的人作何感想。
卓绝嗤笑,在无厌的怒视之下收回爪子:“呵,那么凶的猫,我还怕它把我抓伤了呢。”
无厌一脸冷漠:“你分明是摸不到雪雪说雪雪凶。”
卓绝怔了怔,被说中心事,哑口无言。
“我已经大致了解了,会查下去的。”无厌抱着雪雪起身,对众人道。
那名捕快道:“大人,那我们之后做些什么?”
无厌低声吩咐:“你们去查查,陆夫人平日里都接触些什么人。”
“是。”
“现在就都回去吧,留个人小心跟着陆夫人就好。”无厌朝陆夫人所在的房屋使个眼色。
捕快会意,朗声道:“大家辛苦,都回去吧,大人已经有了头绪,我们赶紧把该调查的调查了。”
院中众人纷纷答应,目送无厌和卓绝离开。
来这一趟,知道的东西也太少了。尤其是现场,什么都没有,就一个黑蛇吞月在。怪不得那些官差毫无头绪,就是无厌自己也满脑子疑惑。
卓绝道:“那个黑蛇吞月的图案在,这就只可能是谋杀。可惜现场一点线索都没有,连陆博年死因都成谜,你想从凶手是怎么杀了他入手,还不如想想他为什么被杀。还有青州港、行云楼和这起案子之间相同的地方。”
无厌叹息道:“三起案子相同的只有黑蛇吞月。”
只有一个图案是相同的,又能说明什么。
这三个案子都是开个头就没办法继续,都说顺藤摸瓜,可这藤都找不到。要真是联系颇深,那这三个案子还得一起解决才行,一个没进展,另两个也跟着动不了。
无厌以前也遇到过不少奇怪的案子,可都不像现在这样,前面的事都还没解决完,又有人开始做案了。而且发生的事完全不同,一案是一船人被淹死,一案是一楼人被烧死,现在突然又成了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就死了。
他越想越觉得混乱,旁边卓绝忽地叹口气打断他的思绪:“大人,我大早上被宫清绝拉去找国师,现在又跟你出来查案,可是什么都没吃。”
无厌并没有给他喜欢的答复:“我没让你跟我过来查案。”
是你自找的。
卓绝作为帮助赵王府假扮国师取回珍宝的人,应该好好在客栈里待着,不要抛头露面引人怀疑。
“好吧,那我现在能跟无厌大人你一起去吃点东西吗?”卓绝真诚地问道。
无厌语气不怎么温和,但已经很好了:“想吃什么?”
卓绝道:“我想去附近最红火的街边摊。”
无厌沉默了一下:“你可以去酒楼,钱不够我可以给你。”
“不不不,我就爱去街边摊,热闹。”卓绝说完一溜烟往前钻。
无厌虽是无奈,也只能跟上去。
但他并没有走进摊主搭的小凉棚里半步,甚至离着老远就停了下来。
他有一个全洞明司都知道的病,那就是洁癖。在外可能还不会表现出来,一回去洞明司,就要疯狂擦这擦那。自己的剑沾了血,他能擦上一整晚。雪雪跟他最亲近,因为整天都在地上走,一天要给它擦上十几次脚。
所以他绝对不能忍受街边摊,尤其是卓绝挑的这种乱哄哄的街边摊。
桌角都是些落叶果皮,有张桌子上泼了的汤都还没来得及擦。摊里挤满人,感觉都没地方可以站。
卓绝看着他:“就这家了,我要碗面,你呢?”
无厌道:“我不要。”
“那好,我进去吃,你等我。”卓绝说着竟然脱下了外袍,丢给他。
“你……”
“天太热,帮我拿一下。”卓绝笑笑,“大人,这些爱凑热闹的人,想象力尤其丰富,你都联想不到的东西,他们就是能编出来。哪里发生了什么奇事,他们知道得比官府还快。”
说罢他转身朝那摊子走,留无厌一个人等他。
“老板,来碗肉面,什么肉的都行。”
老板正给刚出锅的面加汤,只抬头看了他一下:“牛肉要不要?”
“可以,我坐里面去了啊。”
他挤进最里面那桌,坐到一个略有老态的妇人旁边,开口道:“大娘,你这碗面看着不错啊,是这才有的吗?我以前都没见过。”
妇人抬头看他一眼,道:“是啊,我们这的人才喜欢这样吃,把面弄到细得跟头发丝儿一样,很考功夫的。你从这再走上两百里,那边的人可就不吃这种咯,面特别粗。我就五六年前到那边过一次,吃得都差点吐了。这面啊,都是面揉的,一粗一细,味道就差那么多。”
卓绝爽朗一笑:“我也喜欢吃细的面,看来以后得多来这。”
妇人道:“我就说怎么听你说话不像我们这儿的……官话说得可真好,一点口音都没得。我们这里的人啊,可说不来,总得带点我们这的味儿。”
卓绝道:“我从京城来的,想四处游历游历。”
“那你可是来对地方啦。我们这里虽然小是小了点,可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从南门出城有个双龙湖,那桥可是几百年前建的,踏青赏景的好去处。城里崇文寺的塔可好看得很,烧香特别灵验。我对面那家的小孩子,今年可就考上秀才去别处当大官了,一家人都走了。”
卓绝惊讶道:“在哪儿啊?那么厉害,我也得去拜拜。”
妇人朝天上指了指:“就在前边,你抬头看得见那座塔吧,不难找的。”
卓绝依言抬头,当真见到塔尖在天幕之中:“好,可谢谢你了。这塔我之前还留意过。”
“没事没事。”妇人笑眯眯地道,“我们这连国师都每年要来一趟,今年国师也来了,现在还在城里。”
“我倒是听说过,一直好奇国师怎么老来这里。现在才知道是名不虚传。”卓绝一顿,“那大娘,城北有没有什么好去处啊?”
那妇人顿时变了表情,连连摇头劝他:“城北你可就别去了……那里刚死了人,听说是黑蛇神索命,邪门得很。”
卓绝故意放大了些声音,好笑道:“黑蛇神?那不是西边的魔神吗?怎么还管到我们中原来了?哪儿有什么鬼鬼神神的,索我们小老百姓命有什么用啊。”
旁边立即有人道:“小伙子,你还别不信,你知道青州港之前有一船人死了吗?也是黑蛇神索命啊。还有前不久京城有座楼烧着了,一个人都没活下来,全都烧得面目全非,洞明司都没查出来怎么回事。不是魔神索命还能是什么?人能让一艘船莫名其妙沉了?能让一座楼忽然就烧起来,还一个人都逃不出来?”
“哎,我听说我们这儿官府也去查陆家那事了。也是什么都没查出来,连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好好一个人,白天还什么问题都没有,晚上睡着睡着就死了,还凭空出现黑蛇神的画。这能查出什么来?”
摊里的人一谈起来就更乱了,一个个说得口沫横飞,什么样的猜想都有。
卓绝就默默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再问问为什么。
“大家聊那么开心啊?”摊子老板端了卓绝那碗面进来。
卓绝饿得不行,立马挑起一口开吃。
一虬髯汉子道:“我看黑蛇神是嫉妒老陆有个漂亮老婆,还有那么大一宅子,什么都不用干朝廷还每年送钱来。你看吧,当有钱人有漂亮老婆也不好。”
卓绝听了那么多,就属这个最荒唐,甚至有点好笑,差点喷面。
还好强忍住了。
众人也觉他说得太没道理,嘘声一片。
忽有一人道:“什么啊,老陆那是以前当兵受伤废了一条腿,人家朝廷才给了一大笔钱。魔神哪儿至于稀罕他老婆和钱财……我看啊,是报仇还差不多。”
“报仇?他还跟黑蛇神有仇呢?”
“你们忘了?他可是去京城念了什么军学,入的白袍军!信黑蛇神的是什么?西域死魔城啊!”
有人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是啊!死魔城不就是白袍军给灭的?老陆不会是当年去灭死魔城,然后现在被黑蛇神给报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