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人出现在门外都不会比公孙佳更令人感到惊愕,黄喜等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人人脸上都写着意外。
谁都不到公孙佳会过来,她年纪不大,才开始学习家务没两年,公孙昂有时候处理一些事情会带着她,绝大部分时间只是旁听而已。
尤其为重要的是,她是个女孩子,生来体弱,风雪之夜过来?
想都不敢想的。
再看到她身后的单良,黄喜等人的不安也只是加重了一点点而已。这两个人,一个天残一个地缺,就这么站在雪地里与一屋子的对视。
他们的表情让公孙佳知道自己来对了,她没有说话,率先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气味闻起来很糟糕,公孙佳有一瞬的摒息。一屋子的人齐刷刷的起身,黄喜抢先闪出去,把单良也扶了进来。
张禾先叫了一声:“小主人。”众人参差不齐的问好,目光在公孙佳、单良身上扫过,都透着点猜测与忐忑。
公孙佳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点点头:“坐。”
家将们犹豫着,望了她一见,见她没落坐,将微弯的膝盖又站直了。
公孙佳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变化。
她显得格格不入,深刻体会到了“父亲在世时的‘像个样子’”与“一家之主”的区别,也终于明白“父亲死了,你的担当就与成人无异了”要面对的是什么境况。
公孙昂活着的时候,这些人像是被梳通了的头发,丝丝顺滑。现在他们虽然也没变成炸起来的钢针,却像被风吹乱了一般,七歪八扭还缠成了结。以前他们的眼睛是低垂顺服的,现在却是游移着没个统一的方向。
眼前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她知道有些人的心思,开国至今不过十五年,当年乱世的一些传说还没有消散。每逢乱世奴婢部曲总有两种变化,一是平头百姓活不下去了,卖身奴婢依附豪强,二是奴婢里有野心有能力的趁机脱离虚弱的主家,洗掉出身自己闯出一片天地,反过来强于旧主。
如今算是公孙家的“乱世”,这些人里,未必没有人有第二种想法。
公孙佳面上不显,其实也虚弱得显不出什么表情来了,她的脸色苍白若鬼,还是镇定地对着诸人深深一福:“今天多有倚仗。”靴底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仆役们抬进了酒食。
家将们赶紧还礼,答谢的声音稍微齐整了一些。
薛维抢先出声:“这是小人的本份。陈亚欺人太甚,我等得食其肉寝其皮!请小娘子放心,我们一定护好将军走完最后一程!”张禾、黄喜同时看向他,只看到一张义愤的脸。
黄喜紧接着说:“我们刚才也正在商量这个事。陈亚是个什么东西?给将军提鞋都不配!”
张禾最后说:“小主人,只听您一声令下!”
三人紧张地看着公孙佳的脸,又忍不住瞥一下单良的脸色,猜想是不是他的主意让公孙佳过来的。老主人去世,小主人安抚旧部,这是惯例。但是公孙佳情况特殊,她不出现也是正常,钟秀娥也已经派人发了重赏安抚。今天公孙佳只带着单良来,他们就猜是不是单良生出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鬼主意。
公孙佳道:“坐。”
家将们一阵晃动,犹豫着。公孙佳又说了一句:“坐。”
黄喜目光闪动,率先坐下了,他们将主座让给了公孙佳,心下的疑虑更重。
公孙佳看着这一张张还算熟悉的脸,眼泪流了下来,哽咽道:“昨天这个时候,阿爹还在,他召了大伙儿来一块儿设宴,听歌看舞,多么开心啊。我听你们讲的都是旧年随阿爹南征北战的事儿……”
所有人都不觉得这话意外,拉近关系嘛,回忆一下老主人在世时的光荣时刻。一阵放松之后,心里也都难过起来,公孙昂在世的时候是确实的风光,对他们也确实是没得说,不能讲全然体贴,至少是一碗水端平,该给的都给,绝不吝啬。现在公孙昂死了,他闺女搁这儿哭。
众家将悲从中来,不由一起落泪。
公孙佳缓缓擦去眼泪,死死盯着这些人的脸:“一天,就一天的功夫,你们嘴里说的从金戈铁马变成了一个废物陈亚,丢人!”
她的声音向来不大,也不尖利,好像是天生缺了最高的那个调门,大部分时间语速不快,偶尔吐出来的字还带点气音。就是这带点气音的“丢人”,像一根鞭子抽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让你们一天之间堕落至此,是我的过错。”
家将们错愕的眼神里,公孙佳续道:“你们今天辛苦了,这种事情不必再想,也不用你们去想。”
薛维道:“可是……”
公孙佳问道:“陛下立国,我外公参与打了多少场仗?平定四方,我父亲又征战几何?他陈亚又有何功劳?”不等薛维开口,她自己说,“我外公三十余年征战,历经大小战事数以百计,我父亲,近二十年来定边平乱独当一面,大战二十小战无数,陈亚?他才打了几场?拿这点功劳逞威风,他也配?”
吃不准这是她自己想到的还是单良教的,众人不敢轻易回答。
公孙佳又说:“如今河清海晏,打仗立功的机会是越来越少的。纵使老一辈凋零了,也没那么多功劳给他垫脚往上爬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下面人的脸色,如张禾等已经开始放松,但仍有面色凝重若有所思的人。公孙佳觉得自己眼眶已经热得像火烧一样了,抬手摸摸额头,又放下了手,低低地笑了:“哪怕让他爬上去了,做到骠骑,威势又岂能与我父亲相比?镀金的跟真金的差得远了,谁想推他上去很难,我把他踹下来,还是做得到的。”
看到薛维、黄喜面色突变,又强迫性地保持平静,大部分的百夫长露出了快意的表情,公孙佳才真正的发自内心地愉悦了起来:“所以,不要再为废物操心了,我父亲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以后还是什么样子。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翻不过来。从父亲算,我是第二代,从外祖父算,我已是第三代,父祖拿命拼出来的权势,父荫祖荫,不是为了让我吃亏受气的。”
张禾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烧烤的炭火点了起来,剥洗好的羊肉架到了架子上,开始发出香气。公孙佳道:“上酒。丧礼过后就要守孝了,我也就今天能跟大家喝一杯了。”
无论心里想着什么,家将们的眼神终于顺了,恭恭敬敬地举起酒碗。公孙佳指着几副空着的餐具问道:“这是缺了谁?”
单良默不作声,黄喜道:“哦,一个是老薛的儿子小薛,正带人在外面巡夜,还有一个是荣校尉,他领了沿途勘查的差使,带着小林去了。小薛和小林都是百夫长。”公孙昂要出殡,外面的事务也要安排好,办这事的就是这个荣校尉。他也是家将出身,不过打小没了父母,是公孙昂养大的,如今二十来岁,就被公孙昂安排了个校尉。
听说是他,公孙佳点点头,举先举杯。
一碗酒喝干,薛维再看公孙佳,她脸上带了点恬静的笑意,正要说什么,忽然门被撞开了,一个人怒喝:“主人尸骨未寒,你们这群猪狗,居然吃起酒肉来了!”
公孙佳回头一看,来的也不是生人,正是刚才说到的荣校尉。
荣校尉也看到了她,一愣之后单膝点地:“少主人。”
公孙佳真的笑了,抬手拍掉他肩上的落雪:“酒食是我带来的,今天大家都辛苦了,犒劳一下是应该的。你也一起来吧。”
荣校尉憋出来一句:“我不辛苦,不用了。”
公孙佳道:“那你就跟我走吧,你在这儿瞪着,叫人怎么吃得下?顺便跟我说说,一路上怎么样了,”又转过头去嘱咐黄喜等人,“酒少喝些,明天还要当差,肉食多吃些,才有力气。接下来还要辛苦你们,回去也告诉他们,一切照旧,我不喜欢自己人先乱阵脚。没必要。”
他们一行人走后,屋里安静了下来,喝酒的放下了碗,吃肉的放下了匕首,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只有张禾最轻松:“嗨,荣校尉就是爱死绷着,甭管他,咱们吃咱们的,酒少喝些,明天还要卖力气呢!”
黄喜与薛维对望了一眼,再没有商量的心情,看张禾吃得满头大汗,不由羡慕起他来:“脑子少的人过得就是比别人轻松。”百夫长们有些蠢蠢欲动,黄喜的儿子戳了戳自己的父亲:“阿爹,小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张禾插口道:“什么意思?该吃吃、该喝喝,别动歪心思,照着原样,好日子有的是!”
黄喜一瞬间也想明白了:“不错不错,划下道儿了。也好,总比憋着记仇强!”
他儿子还是听得不太明白:“记什么仇?”
薛维苦笑道:“听话,未必更好,不听话一定没有好。这个我还是明白的,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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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公孙佳就由荣校尉背着了。单良道:“药王做得比我预想得要好。”
公孙佳这时才露疲态来,整个人趴在荣校尉的身上,说:“过奖了,我撑不住得,得快些回去。”
单良道:“好。”
公孙佳又说:“您再给我准备些东西,我过些日子要用。”
单良又说:“好。”
公孙佳对荣校尉道:“荣校尉,记住了吗?”
“是。”
“你直接送我回房,以后我的守卫就交给你了。”
“是。”
荣校尉虽劳累了一天,脚步比钟源又快许多,眨眼间就将公孙佳送了回去。看着公孙佳进房,几个丫环上前接住了,荣校尉转过身去,按刀站在房门外。公孙佳道:“去厨下拿些热食给荣校尉,再给他寻件厚斗篷。”
一个高个儿的丫环答应一声,飞奔而去,院门转过去便撞上了靖安长公主一行人打着灯笼过来。钟秀娥喝道:“你跑什么?”
丫环答道:“小娘子吩咐取热食给荣校尉。”
钟秀娥听着话音不对,快走几步上前就看到了荣校尉,及进房里,公孙佳正坐在床上,丫环给她脱鞋。钟秀蛾惊问:“你干什么去了?”后面跟进来的靖安长公主听到这个问话也吃了一惊,拨开女儿快步上前:“药王,你干什么去了?”再看公孙佳的脸色,靖安长公主吓了一跳,上前将外孙女揽进怀里摸她的额头。
公孙佳不再硬撑,就势瘫在了靖安长公主的怀里,小声说:“我想阿爹了,就想去他的书房看看。没走多远,看到荣校尉回来了,他说他到书房向阿爹回话的,真可怜,他忘了他是去勘察阿爹出殡的路。”
钟秀娥道:“他有良心。不像旁的人,就会闹心!”
靖安长公主道:“孩子面前,你说什么屁话?”
公孙佳攥着靖安长公主的袖角,仰脸看着钟秀娥,说:“那个陈亚,瞧不上我是应该的。我生气是他不讲道义在丧礼上发难,不是因为别的。他是龙骧将军,阿爹死了我就是一介布衣,合该不将我看在眼里的。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的,您要为我鸣不平,气是生不完的。”
靖安长公主将外孙女的下巴拧向自己,一字一顿地道:“一介布衣?谁说的?我为你求封诰去!这件事,陛下不能不管!”
公孙佳抱住外婆的脖子,泪水打湿了靖安长公主的衣服,声音越来越弱:“别去,人情会用完的,留着自己用。”说完便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在了靖安长公主的身上,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