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余盛有限的知识来说,这个时期的章晃的记载非常的少,是八卦之王钟佑霖的八卦杂记里都没有任何一条有关于他的有趣记载的程度。章晃就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外星人。
余盛以前从来没见到章晃,也没听过时人对章晃的评价,但是,后世章晃的评价却很是简单粗暴——他不是一个好人。除此之外,余盛就再也不知道别的什么有关章晃的东西了。
余盛早已知道,能写进史书的人,其经历都比书本上的那几行字要复杂得不知多少倍。还有好些人根本没记在书里,却能够对他的人生产生非常大的影响。但是章晃的这几行含糊的字,却让他有点慌。
燕王!跟太子别苗头的人,燕王的儿子到了公孙府了……他不担心小姨妈,那是个金大腿。但是燕王妃和章晃是来看他余盛的亲娘的!至少是拿乔灵蕙当借口的,由不得余盛不担心,就怕他们拿乔灵蕙做法。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些日子以来,他总觉得有些不太得劲,具体有哪里违和,他又说不明白了。反正就是不对劲儿,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亲娘了,新生的小弟弟他也没看到,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焦躁的状态里。
跟着丫环到了上房,钟秀娥旁边两个中年妇女,一个是他认识的钟英娥,另一个想必就是燕王妃了。余盛趴在拜垫上,老实给几个人磕了头,钟英娥性情爽朗,笑道:“哎哟,普贤奴来了,快过来,让我瞧瞧,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他俩拢共见了没几回面,上一次见面还是几个月前,猛地一看可不就长高了么?余盛堆出应付长辈的笑:“是高了一点。”钟英娥摸着他的脑袋,对燕王妃说:“瞧,这小子又长高了。”
纯属没话找话。
连余盛都看得出来,燕王妃也挺勉强的,她根本就跟公孙府里不熟。
燕王妃此来,主要的目的是把儿子章晃给带过来,她对公孙佳也不了解,却又必得跟公孙佳把关系给打好。燕王妃与纪宸的夫人是一个心思——儿子如果娶个病秧子,她们是会觉得委屈的。
然而情势使然,又不得不如此。她也抚着余盛的小脑袋说:“真是个俊俏的孩子。”出手给了余盛不少见面礼。余盛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兼之在公孙府见的好东西多了,这样的珍宝并不能晃花他的眼,他还算沉着,满心想着章晃。
这个“反派”却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章晃此时还是一个少年,清俊,雅儒,带着一股与世无争的味道。与余盛的既定认识完全相悖,他的想象里,章晃应该是一个丑陋的骄横纨绔才对!
一切的一切,都与他的认知不同。余盛不由得惶恐了起来,听到燕王妃要见乔灵蕙,他着急地说:“阿娘不能见风的,不能挪动!”
一句话,惹得女人们都笑了起来。钟秀娥欣慰地说:“你娘没有白养你一回,你去看你娘吧。我们在这里说话。”
余盛心中的危机感前所未有地高涨了起来,他仰脸一看,外婆的笑容是慈祥的,再看看金大腿一丝没变的表情,扭过头来,看到燕王妃也是一脸得宜的微笑,没来由一阵的恐慌。仿佛就在突然之间,他领悟到了处境的危险。
他以为有金大腿护着,他们全家都可以高枕无忧。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母亲,也不过是双方势力交锋中间的炮灰而已。哦,金大腿重视他们,他们比炮灰要强不少,但是也无能为力,他们就像是两只巨大的、正在咬合的金属齿轮中间的核桃。单讲核桃也够硬,但是夹在金属齿轮中间,只有被碾碎的份儿!
余盛的心里猛地涌了一个念头:我不能再这样鬼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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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了盘算,余盛被领去见乔灵蕙的时候就显得无声无息,他不抗议也不兴奋,像被贴了张跟随符一样,跟着丫环去了乔灵蕙房里。
所以他不知道,公孙佳与章晃的交谈还挺顺利的。
公孙佳生来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多,表哥自然也多。章明身为她表哥中的一员,也要抽空投一只眼在表妹身上。原本燕王妃是带着章晃到延安郡王府上串门的,近来燕王妃跑延安郡王府也跑得勤,章明心知肚明,这是因为延安郡王执掌京兆,燕王妃是拉关系来的。不过宗室之间又哪里分得清楚呢?他也不拦、也不拒绝,只默默陪着母亲,以防有什么意外。
今天是巧遇到乔灵蕙生了孩子,公孙府派人跟姨妈报信,燕王妃顺势跟着钟英娥来走一回亲戚。
章明还记得章晃问过他表妹的事儿,于是责无旁贷,硬是跟着过来了。鬼知道他还有一府的破事要收拾,钟英娥本来要带章晴来的,对章明道:“我们女人家的事,你掺和进来做什么?”
章明道:“我护送您和妹妹。”坚持跟着过来了。
余盛磕完头被带了下去,公孙佳以家主的身份接待章明、章晃,钟秀娥接待的才是女眷。于是便出现了钟秀娥接待王妃、公孙佳会见世子,分处两地的情景。
章晃很随意地说:“听说妹妹府上搜罗了好些图书,正想借阅。”章明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隔在表妹和章晃中间,严肃地说:“那就一同去吧,我也想找两本书呢。”
公孙佳在章晴择婿上的表现,已显出她不是一个无知少女。她有没有城府是一回事,表哥能不能放任表妹跟一个别有用心的少年相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章明可分得清楚,他板着脸,用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插话。
章晃是个清秀的少年,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也不介意章明这般表现,仍是含笑与公孙佳讲话:“那就一同去,我们兄弟少不得要叨扰了。小时候还见过几次,这二年见得倒少了,这一见面就要饶了妹妹的东西去。”
章明道:“你们都长大了。”暗示要避谦。章晃轻轻地笑笑,转过头来与章明说:“听说阿姐要订婚了?”章明的脸颊不再那么紧绷,点点头:“阿爹已经具本为阿姐请封了。”
章晃道:“阿翁会准奏的。”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着些家常,章晃也偶尔问一问公孙佳:“近来秋雨多,妹妹可还安好?”之类的。
公孙佳也只当不知道这位爷已经在自己家那园子里包了很久的场,白给她送了许多钱帛,也是和和气气地说:“有劳惦记,还好。”
三人说的全是官样文章,一点有用的讯息都没有的样子,从章晴订婚扯到了李侍中这两天生病了,又扯到李岳新写的一篇文章。公孙佳道:“是吗?我不大爱看那个,八郎写的杂记挺好看的。”
章晃就向公孙佳讨了一本:“头先两本我看过了,第三本总是找不全,妹妹要是有,给我一本吧。”
公孙佳命人去取书,章晃也就势谢了。章明看这不是“借书”,不用还,以后交集也少,默不作声地没有拦着。他虽然严肃些,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否则不足以当王府半个家。燕王府那点意思他明白,但是公孙佳是绝不可能外嫁的,当表哥的肯定要给表妹维护好这点利益。章晃既然没有留个“还书”的尾巴,章明也就不特意点明,免得弄巧成拙。本来小姑娘没什么想法的,他一表现得过激,倒让表妹过份关注章晃。事情就不好办了。别家闺女有钟意的人,可以强行嫁了,还能打一顿关起来,或者送去出家。公孙佳,不行。
章晃看起来规矩极了,接过了书,道了谢,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讲。燕王妃那里,与钟秀娥姐妹的俩闲话家常也说得差不多了,到了离开的时候,命人来唤章晃,章晃才与燕王妃离去。
章明自觉自己这事干得不错,目送了燕王妃母子离开,临行之前很严肃地提醒公孙佳:“你与年轻男子相处,一定要谨慎!”他不太好意思点章晃的名,又想像章晃这样的人一定不少,还是从根子上杜绝的好——他提醒公孙佳。
公孙佳道:“好。”
章明仍然带着点担忧地侍奉母亲、带着妹妹回家了。
公孙佳这里,钟秀娥也看出来门道了,送走了客人,娘儿几个在乔灵蕙的床沿上一坐,就说:“他们疯了吧?这他娘的是要吃绝户吗?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过两天我就去东宫找表哥去!”她非得跟太子告这一状不可!
乔灵蕙也很生气:“这还都是亲戚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为着这么点子贪念!”
公孙佳道:“阿娘也先不要动,阿姐也先不要气,我自有主张。”
钟秀娥与乔灵蕙一齐问她:“是什么?”
公孙佳摇摇头,她要等等看,看这天子父子兄弟是个什么意思。她不能一直等着,把自己的血肉都奉献完了,还等不到皇帝一个确切的回音不是?太子那里也是这个意思。她为了袭爵可以付出极大的代价,这没关系。但是至尊父子也得给她划下个道道来,“这一茬”到什么时候才能算完?是熬到纪家完蛋,还是熬到别的什么时候?
用燕王父子做一个刺激,也是不错的选择。且看太子怎么说吧!她已经为广安王平息了后宅的不少破事,怎么也要得到一个允诺才好。
公孙佳就安心地等着,等到乔灵蕙的儿子满月,她在府里摆完了满月酒,才让乔灵蕙带着儿子回婆家。满月宴,即使公孙佳还在守孝,也比乔灵蕙在余家办酒风光得多。燕王妃也来了,理由是之前来过,现在又想起来了,于是乎又过来了。
燕王没有到,章晃理所当然地陪着母亲来了。公孙佳也得履行着家主的义务,出面接待章晃。这回没了章明隔在中间,章晃仍然是一派的恬然,含笑道:“他们净瞎想。”
“嗯?”
章晃摇摇头,说:“你是个聪慧的姑娘,又哪里会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呢?他们是白白的打着如意算盘,琢磨着什么人与你亲近,”说着,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对公孙佳挤挤眼睛,“你依旧叫我表哥好了,不必拘束。我知道,有人想要你我结姻,害!他们想多了。咱们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公孙佳也笑了。
章晃又将脑袋压了压,小声对公孙佳说:“咱们就装不知道,往后我要被念得烦了,又或者读书厌了,还请收留我,赐一片清静地儿躲一躲。你那园子,给我留一处屋子,你只管收府里的钱,如何?”
公孙佳后退了半步,仰脸笑了,初冬的雪铺在她的背后,这一笑,欢喜得仿佛能将冰雪销融。
章晃道:“八郎的杂记我读完了,可有旁的游记吗?我总在京里,哪里都去不得,只得看这些个解闷啦。”
公孙佳道:“有的。请。”请他引到外书房,让他自己挑书去。
两人一来二去,往来渐渐频繁,天气也愈发的冷的。今冬雪大,京城里也压坏了不少房屋,公孙佳的田庄上也有庄户的房子不结实压坏了的,她又要处置此事,又要预防接下来的大雪。
将这些事安排妥当之后,公孙昂过世两周年的日子又快到了。今年与去年又有所不同,郑须亲自跑了一趟,传了皇帝的口谕,问公孙佳是否还整理出了新的战例、图册,让她献到宫中。
公孙佳将准备好的图册装到一只锦盒里,带着人跟着郑须到了宫中。
皇帝仍然是在偏殿里见的她,平静地看着公孙佳舞拜,将锦盒献上。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让公孙佳起身,先不赐座,反而是问道:“还借了书给燕王世子?”
章晃是他孙子,他不提小名,也不叫排行,直呼“燕王世子”这就很灵性了。公孙佳道:“是。八郎写的杂记,还有搜罗的一些游记,他说他爱看。”
“哦?”
“世子虽然沉静儒雅,却也不是不活泼的。”
“嗯,还喜欢游园戏乐,给你那园子送了不少钱吧?”
公孙佳道:“这可对我太苛刻啦,我已经给他打了九折了。陛下与太子若要驾临,别说游玩,就是让我双手奉上也行。可您家里人丁也太多了,总不能让我待他们个个都如待至尊吧?那我可就真要受穷了。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
皇帝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