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的教室和吴桥一认知里的教室完全不一样。
休学前,他一直在英国有名的私立高中就读,一二十人的小班教学都叫他承受不来,更何况这瞬间扩大了好几倍的六七十人。
吴桥一有些焦虑地站在门口,只觉得黑压压的人潮要将他吞了去。
“外国人”、“蓝眼睛”之类的生词砸进他的耳廓,总之就是异类,告诉他自己与他们不同。
面前,每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自己,那一排排黑色的洞让他害怕。
快逃。
下意识回头,却发那来时的路早已变成陌生模样,方向错乱、标志物易位,根本找不到逃离的大门。
前路和后路都是死的。
他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在爱德华·蒙克的那张《呐喊》里——
世界是扁平的,色彩是杂乱的,线条是扭曲的,情绪是崩溃的。
吴桥一很少产生如此艺术性的联想。他不是个有艺术细胞的人,只有被逼急了才会胡思乱想。
“还愣着干嘛?快进来,不要耽误大家上课。”
讲台上的女老师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吴桥一的耳朵听见了,但是大脑没有接受到任何信息。
他的手心攥满了汗水,尖叫、逃跑、发疯,他似乎不得不选一个。
就在他的腿已经开始后撤时,一个熟悉清脆的声音刺过了他的耳畔:
“joey?”
像是一只手突然理顺了一团乱麻,吴桥一攀着那声音,终于看到了角落里那熟悉的身影。
瘦削白皙的少年正朝他挥手,他的脸上还有被书边压出来的红印子,定是刚刚才睡醒。
吴桥一怔怔望过去,像是一小盏灯驱走了黑夜,周围的喧嚣都消散了,随时准备逃逸的腿,又轻轻收了回来。
“来这儿坐!”那人拍拍一旁的空桌,弯眼朝他招手,“我正好没有同桌!”
同桌就是deskmate,吴桥一在脑子里艰涩地翻译了一遍,依旧觉得陌生。
英国的小班教学不存在deskmate,就算去实验室画室,他也会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
和别人分享同一片空间是件恶心的事情,但那少年的存在,又显而易见地降低了那份排斥感。
这让他彻底忘了,今早他是因为谁,才沦落到如此田地。
吴桥一垂下眸子,朝那空位走去。
随着步伐迈动,周围的声音又模糊成了一团,在他的耳边被屏蔽弹开,直到那少年伸手帮他拉开座位,耳畔又拨云见日般清朗起来。
少年低头拿出草稿纸,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话语的语,声音的声。忽有人家笑语声的语声。”
吴桥一没能听懂那后半句说的什么,只能勉强认出草稿纸上,那清清秀秀的三个汉字。
“佟语声,这是我的名字。”
佟语声把草稿纸推到那人面前后,就这样趴在自己的桌子上,仰头等着对方的回答。
不只一个人说过,佟语声的眼睛看起来像只小狗,一动不动盯着人看时,总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脑袋。
果然,那人碰上他的目光,眼中的湛蓝泛起波纹。
他犹豫了片刻才撤回目光,转身,从剑桥包中掏出一只钢笔,龙飞凤舞写下一串英文。
“josephevans”。
蓝色的眸子悄悄睨了他一眼,又在一边一笔一画写了三个字——
“吴桥一”。
原来汉字也会写,佟语声看着那工工整整的字体,愉悦起来。
本来还想多跟他聊两句,结果还没开口,这人便已经合上笔盖儿,把头埋进了臂弯中,鸵鸟一般不再搭理人了。
但这却不影响佟语声的好心情,就算这人说话做事都很被动,但单单是看着他蓝色的眼睛,佟语声就觉得呼吸顺畅了起来。
他之前特别羡慕别人上课可以和同桌说小话,现在终于也有近在咫尺、可以传小纸条的人了。
因为生病的缘故,哪怕人缘再好,也没有人敢坐佟语声的同桌,似乎身体不好的人天生就把“碰瓷”写在了额头上,所有人都该打着“保护”的名号避之不及。
以前温言书还找着借口坐在他的前座,这学期他老妈干脆直接和班主任打了招呼,让他坐到了讲台最靠前的那个位置。
现在,远远就能看见他僵硬地挺直的腰板儿,别扭得不行。
一时竟不知道谁更惨了。
抬头间,方玲刚刚走下讲台,温言书的腰背立刻塌了下去。
他赶紧撕下那张早就写好了的小纸条,左顾右盼,趁着老师训话的时间传了出去。
佟语声把纸条摊开在手里一看,眉眼里立刻藏不住笑意来——
“你同桌好帅!!好嫉妒!!为什么我旁边就坐了个书呆子!!”
像是自己私藏的宝贝被夸赞了一般,佟语声颇有些洋洋得意地抬起头。
他看了一眼温言书身边、那个坐得端端正正的“书呆子”,没回纸条儿,只是颇有些欠扁地给他做了个口型:
“好好学习!”
那人便愤愤地趴回去了。
按理说,已经睡了一上午,剩下半堂课的时间应当过得很快。
但没有人陪聊,那短短二十分钟对于不听课的佟语声来说,就像是被黑板上的单词拉成了两个小时,生生在板凳上长出磨人的钉子来。
于是,他趴到桌上,悄悄数起了吴桥一的睫毛。
一粒光落在那浓密的弯黑处,吴桥一轻轻皱了皱眉,颤动的睫毛将那光亮抖落,像是雪片一般融化纷飞。
佟语声匆匆撤回目光,拿起抽屉里拿本课外书打起了掩护。
那页恰好是帕斯捷尔纳克的《邂逅》:
“雪在睫毛上融化了,
你的眼里充满忧郁,
你的整个身型匀称、和谐。
仿佛一块整玉雕琢……”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同学们快速排好队涌向食堂。
佟语声坐在原地等着最后一个人离开,却没想,一旁这位刚刚醒来的同桌,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担心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佟语声轻轻提醒:“你不去食堂吗?再不排队就吃不上了。”
吴桥一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动,似乎想要回答什么。
想来,自己还没听过他的声音,佟语声盯着他欲言又止的唇,眼里写满期待。
“……”
“joey?”
就在他快要开口的前一秒,一个熟悉的女声从门口传过来。一抬头,黑发黑瞳的亚洲女人正朝教室内望着。
佟语声看着女人手里拎的餐盒,惊喜道:“你也在班里吃饭呀?”
吴雁在门口的时候,就认出了吴桥一的这位新朋友,这回又不小心打扰了他们交流,她还没落座,就感受到了吴桥一的不耐烦。
自己的出现似乎总不是时候,吴雁有些懊恼,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到吴桥一面前,犹豫再三,不知道怎么开口。
气氛被她搞得有些尴尬,直到旁边那干净得像是一张纸的男孩看过来,脆脆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阿姨好!”
是个光听他的声音就会让人心情放松的孩子。
吴雁笑起来,一边将餐盒打开,一边跟他打招呼:“你好。”
她也不是话多的人,不太会和小孩子寒暄,怕吴桥一嫌她多事,把带来的一打课本和工具书放下,叮嘱了两句便走了。
佟语声热情地把人招呼走,奶奶还没来,他便就撑着脸去看吴桥一吃午餐。
外国人的午餐比不上渝市美食的半分,一块三明治,几片生菜,也难怪吴桥一吃得这么郁郁寡欢。
如果换成别人,肯定会对吴桥一产生一肚子的好奇——为什么从国外转学回来?为什么看起来总是不开心?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吃饭?
但佟语声并不好奇。
因为他曾经也是断断续续休学,曾经也长久不见笑意,他也没法和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
他不愿意别人问他为什么,他便也就不会这样问别人。
吴桥一也是奇人一个,被这么直勾勾盯着也没有不自在,认认真真吃着三明治,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
他也全然不去问佟语声饿不饿,要不要吃一些,任由佟语声饿到对他那寡淡的三明治都起了心思,也没知会出半句来。
终于,在他快要吃完的时候,佟语声的奶奶姗姗来迟。
“幺儿!”门口,奶奶提着大包小包,额头渗着一层薄汗,“对不住哟,出门跟门口的老太婆子吵嘴耽误了,可把我幺儿饿坏了!”
佟语声应了一声“奶奶”,便嘻嘻笑着接过保温桶:
“不饿,我早上吃得多。”
接着抬头关切地问她:“吵嘴赢了吗?”
奶奶一脸骄傲:“必须哩!”
佟语声咯咯笑起来,这才放心地打开了保温桶。
一打开,香气扑鼻的玉米炖排骨直勾得他垂涎三尺。
身旁,吴桥一也没忍住,眼巴巴看过来,手里的三明治瞬间不香了。
想到刚刚这人对自己的不闻不问,佟语声瞬间觉得扳回一城一般神清气爽,得意的样子像极了刚刚吵嘴赢了的奶奶。
然后奶奶就给了他的额头一板栗:“千翻儿(注1),你把人家小崽儿馋坏咯!”
意思是让自己给他分点。
吴桥一能听懂普通话,渝市方言就有些接触不良了。
他只馋兮兮地听祖孙俩拌来拌去,接着就看佟语声把一动未动的排骨汤推到他面前。
“吃吗?”
少年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