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太阳舒服得正好。
佟语声和吴桥一懒洋洋趴在桌上,臂弯里圈着几只或大或小的千纸鹤。
他们在讲课声中眯着眼,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啪”,一声轻响,佟语声施施然抬起眼皮——
程诺捂着脑袋,方玲右手拿着卷成圆筒状的课本,左手从他抽屉里抽出那本《无人生还》。
应当是被抓了个现行。
佟语声本还想笑,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还没等他扭过头去,就听到了吴桥一的声音幽幽响起:“我的书。”
方玲的目光逐渐不和善起来。
程诺一看那脸色,立刻转身道:“我明天还你一本一模一样的。”
吴桥一说:“我就要这一本。”
四周的目光齐刷刷扫来,佟语声感觉有些窒息。
他伸手轻轻抓着吴桥一的袖口,但那人却直接无视他的动作,就这样直直盯着方玲看。
方玲应当是了解过吴桥一的情况,外加吴桥一天生的学科优势,对他远不及别人那么凶。
她用卷子轻轻拍了拍程诺的肩膀,下巴一扬,让他带着卷子去后面罚站。
接着,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她把那本书合好,塞进了吴桥一的抽屉。
立刻有学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唏嘘起来:“啊——老师好偏心——”
方玲到也毫不掩饰,隔空点过去:“你们要是客观题能考满分,我也偏你们心。”
接着她转过头来对吴桥一说:“上课就不要看了。”
吴桥一似乎被她提醒到了似的,从抽屉里把那书拿出来,摊开到桌上埋下头去。
方玲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上课去了。
下课之后,程诺过来赔罪:“不好意思,我反侦察能力还得锻炼。”
吴桥一似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无人生还大概也只看了几个字,就被甩到了一边。
佟语声笑起来,问他:“你看完了没?”
程诺点头:“看完了,我是在复盘做笔记,被她逮到了。”
说着拿出草稿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还用不同颜色的笔连线、做了标注。
佟语声做摘抄也没这么认真过,只睁大眼,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一直神游的吴桥一抬头,看着佟语声,又看看程诺,伸手把佟语声的大拇指摁了下去。
佟语声回头看他,觉得有些好笑,等他的手松开,又把大拇指竖直了。
吴桥一又伸手摁下去,这回怕他再伸,干脆把佟语声的手包在两只手的掌心,向里紧了紧。
佟语声咯咯笑起来,把手抽回来、把大拇指顶到程诺的面前。
吴桥一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
佟语声怕他拿起小刀把自己大拇指给削了,连忙收回手,安抚似的在他脑袋上胡乱撸了一把。
“咦呃……”程诺看这俩粘粘乎乎的样子,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搓了搓胳膊肘子。
转身回去之前,程诺没忍住,还是试探着问佟语声:“还有小说吗?”
吴桥一烦躁劲儿还没过,立刻抬起眼瞪他。
程诺伸出一只手,隔空挡住了吴桥一的视线,可怜巴巴望向佟语声。
佟语声伸手,在书堆里翻起来:“张爱玲《倾城之恋》?沈从文《边城》?”
程诺连连摆手:“要跟之前那本差不多的,不要这种。”
“推理小说?”佟语声摇摇头,“没带,都在家呢。”
于是那人悻悻地转回座位上了。
但佟语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戳了戳他的背——又被吴桥一打了下来。
佟语声乖乖收回手,问他:“我写的看不看?几篇短篇,在悬疑杂志上投过,我把手稿都留着呢。”
程诺的眼睛亮了起来。
吴桥一“咔”的一声,把圆规的脚插到桌子上。
佟语声收回了手:“等joey看完给你看。”
程诺两手一摊:“那我看不到了。”
佟语声拿出一个厚厚的活页本,放在吴桥一手边,问他:“借给程诺看看,好不好?”
吴桥一说:“我先看。”
佟语声伸手拍了拍程诺的肩膀:“没事,短篇,看得快。”
吴桥一摊开本子,这厚厚的一沓写的全是短篇小说,不止有悬疑推理,校园恋爱、灵异幻想、古风权谋……什么类型都有。
每页的右上角都写着日期,简单翻下来,这人断断续续写了有三四年了。
字迹都很工整,但是从细微的运笔上能看出心态的区别,一气呵成的字迹里都带着洒脱,也有打瞌睡写的,字都歪歪倒倒跑出了格子。
每一篇都情绪也不一样,有的看上去边像是泡在带着阳光的牛奶里,温温润润的,有的则笔风凌厉,处处带着尖锐。
佟语声解释道:“每家出版社爱好不同,这叫投其所好,我没有个人风格,命题作文就是我的风格。”
语文后进生吴桥一不明觉厉,按照佟语声的指示,找到了第一篇悬疑文。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悬疑小说。”佟语声小心地给自己铺了个台阶。
五分钟之后,吴桥一看完了这篇《断指》,他将那活页摘下来,递给程诺。
他说:“凶手是陈安可,他和被害人是情人关系,断指是被害人自己砍的,为了嫁祸夏岚。”
这一波终极剧透迎面砸来,程诺的表情直接当场裂开。
这人平时讲话也不见这么顺溜,剧透的时候倒是思维清晰、理智在线。
如果不是吴桥一的表情过于自然,佟语声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为之,他忍着没笑出声,转头教育他:
“再剧透就不给你看了。”
吴桥一抿起了嘴。
程诺叹了口气,拿起那本已经失去灵魂的推理小说,一边努力清扫大脑中的剧透,一边硬着头皮读了下去。
这篇小说短短五六千字,描写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断指凶杀案。
提前知道凶手和手法让阅读体验大打折扣,但程诺还是被文章步步紧逼的紧张节奏带入了进去。
佟语声是个非常擅长情绪渲染的人,他的每个字句都有极强的暗示性,以至于就算知道了凶手的身份,程诺在阅读过程中还是产生了“吴桥一这混球是在骗我”的荒谬想法。
一直到一步步反转揭开,陈安可将被害人的断指埋在海边,看着浪潮将它卷入海中。
小说的末尾引用了一句圣经的名言:
“‘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陈安可想,或许他们是一同步入了天堂。”
程诺放下两页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看。”程诺认可道。
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推理,逻辑上还有些稚嫩的硬伤,但文中对人性的描写远超过了悬疑剧情上的精彩,只看得人惊心动魄,不敢喘气。
程诺发现了,佟语声真的很会写“人”。
程诺看了一眼这人一脸纯真无害的模样,又想到文章里残酷现实的描写,强烈的对比让他一阵毛骨悚然:“你好可怕。”
佟语声一听这话,朝吴桥一大手一挥:“joey,咬他!”
吴桥一就真张着嘴咬过去了。
程诺慌忙收回手,毛骨悚然又厚了一层。
中午吃饭,吴桥一拒绝了吴雁的炸鱼薯条和鱼柳包,一声不吭地趴在桌上,等佟语声奶奶来投喂。
佟语声奶奶来的时候,吴桥一正抱着佟语声的活页簿看着,神情专注,丝毫不像先前那番始终无法集中的模样。
“我们幺幺又收获小读者了?”奶奶一看那活页簿,便笑着问吴桥一,“好看吗?”
吴桥一向来不爱搭理人,但一听到奶奶的声音,就抬起头:“好看。”
奶奶一边把炖好的大份香菇炖鸡汤摆出来,一边拿出两套餐摆到他们面前,骄傲道:
“我们声声写东西可厉害,好多出版社都花钱找他写,赚得钱比我天天摆摊儿都多!”
“奶奶!”佟语声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耳尖通红得让她打住。
但奶奶叛逆,看他这样就夸得更起劲了。
吴桥一正在喝奶奶带的鸡汤,忙里偷闲地抬起头,学着佟语声的样子比了个大拇指。
也不知道是跟着夸佟语声厉害,还是在夸鸡汤好喝。
奶奶特别喜欢吴桥一,看着小伙子一声不吭把汤喝得见了底,弯眼笑出了褶子:
“小崽儿要不要来我们屋头耍?婆婆做大餐给你吃?”
佟语声一听这话,咽了一半的香菇卡在了喉咙半截儿。
他想到了吴桥一家漂亮的大别墅,又想到野水湾沟沟渠渠的小路。
他似乎看到吴桥一踩着昂贵的皮鞋站在破破的巷子里,在破屋子矮房子下、在稀稀拉拉的地摊儿边,皱着眉,不敢踏入那破旧凌乱的一隅,带着些许嫌弃地问他:
“这是你的家?”
在看到吴桥一家的别墅之前,佟语声鲜少产生过这样的自卑,他经常邀请温言书来他们家下飞行棋,却一点都不想让吴桥一知道自己住在瘦长狭窄的野水湾。
佟语声紧张起来:“奶奶,算了吧,我们家有什么好玩的……?”
奶奶从来领略不到他的心意,扭头瞪了他一眼:“是我邀请小崽儿来我家,管你龟孙儿什么事?”
佟语声被这无法推翻的霸道逻辑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把期望寄托于吴桥一身上。
他问:“你想来我家吗joey?我家很无聊的。”
吴桥一向来排斥社交,但似乎就没把佟语声的奶奶当过外人,一边闷头喝着鸡汤,一边应道:“想。”
“周末。”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