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上疾驰的大奔里,助理小郭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后视镜里的人,此时车内暖气开到适中,可小郭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背若芒刺。一整天,他的上司拎着他,突击视察附近的分公司和工厂,末了连办事处都没放过。
元旦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小郭本是开开心心去上班的。之前的日程安排是坐在办公室里收发邮件,然后到点下班,早三天前,他就买好了今晚的电影票。
真没想到,眼下早过了下班时间,可别说下班,连自己的晚饭都还没着落。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现在后排那座“冰山”。他突然无故增加行程,还全程不给任何人好脸色,恁谁见了都提着一颗心脏,身怕被抓到什么错处。
车厢里极为安静。
平日里最爱聊八卦新闻的王司机,今日也是矜矜业业开了一整天的车,一句废话都无。
小郭偷瞄着后视镜,见许哲森正端坐着,一脸严肃用着语音读屏。
他把声音也开的太响了吧?明明塞着耳机,却吵得连前排的人都能听到。
“为什么后面三天的日程是空白的?”
突然,许哲森用非常大的分贝责问起来。
小郭一惊,立刻解释道:“许……许总,之后三天全国放假,全国人民都休息了。”
见后排的人没有出声,小郭内心连连叫苦:该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是么。这么快就到新年了吗?”
这次轮到许哲森若有所思。
“许总,您今年和文静姐一起跨年吗?”
按照他往日的经验,只要提到林文静,他的老大即便再不开心,也是能缓解下情绪。
跨年?
许哲森苦笑一声,想起今早被自己气得夺门而去的人。估计现下已经把自己拉入黑名单了吧?
这样也好。若是将来自己真的发起病来,最后辛苦的还是她。他太了解林文静,她与陈佳正好相反,若是她知道自己......
许哲森无力地向后一靠,他的人生果真如筛子一般,从梦想,健康,爱情......一件件无声地滚落,离他而去,而他每一次傻傻挣扎,都像极了一场笑话。
“许总,前面就要下高速口了。您是直接回家吗?”
家?哪个家?他那个小家里全是林文静的气味,她在卧室喷的玫瑰香水,她在书房看过的书,她在厨房摆好的瓶瓶罐罐,连阳台都是她养的花……
许哲森拍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放手吧,真要下地狱的话,就让他一人面对。
“送我回公司。”
没有她的家,他不敢回。
“好的。”
小郭一看表,已近八点,明天就放假了,这个点公司哪还会有人呢?
“不,不去公司,”许哲森想到什么,突然改口道:“王师傅,直接送我回家。开快点。”
若今晚是他和林文静的最后一面,哪怕知道她会狠心说出最伤人的话,他也想在自己彻底听不见以前,再听一听她的声音………
此生已无缘用眼睛看她真实的样貌,那能记住她的声音也是好的。许哲森抱着双臂,心里突然一丝满足,他们相爱一场,他也不是什么都没能留下………
很快,王师傅把许哲森送回城西的家。
他晃晃悠悠地下了车,连续的头痛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但他并不让小郭搀扶,独自打开手中的盲杖,慢慢摸索着,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心里已经做好人去楼空的准备,但若她还没走呢?
许哲森站在门外,按到最后一个数字密码的时候,停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即使知道自己终归会失去她,但心底里却依旧藏着深深的恐惧。
又要一个人了是吗?就像在法国那次一样。
在独自面对无尽的黑暗之后,等着他的将是绵延的寂静。
他颤抖着手指,按下最后一个数字之前,门却突然开了。
“站外头干嘛?”
林文静皱着眉,看着门外的人磨磨叽叽的。
“自己换鞋关门,我厨房的炉子还没关火呢。”
林文静一手拿着锅铲,身上系着一身围裙,懒得理会许哲森欲言又止的表情,急匆匆回到了厨房。
听到林文静不仅没有走,还带来一股浓浓的饭菜香,许哲森当下就傻了眼。
自己是在做梦吗?
她,她不是今早放了狠话……
“还愣在那干嘛!还不去洗手,摆碗筷!”
林文静见站在玄关的人一动不动,又一次失了耐心。
“你还让不让我吃晚饭了?要饿死人不成?”
这……这是在等自己回家吗?连自己的饭都没有吃……
许哲森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欣喜若狂,居然连摸错几次,才把外套纽扣解开。
“要……要我给你打下手吗?”
他睁着失焦的盲眼,手指反复摸索着厨房的门框。每次只要他一犹豫,就会有这个小动作。
“不用。”
林文静并不太想搭理他。她本因没带手机钱包,身无分文才回来的。谁知道自己打开冰箱,鬼使神差地烧起饭来。
罢了。就当探望孤寡老人吧。
很快,她把做好的饭菜端了出去。
两个人,一菜一汤,两碗米饭。
“吃吧,咱们相识一场,就当作最后的晚餐。”
许哲森心中本就复杂的不行,一听她这么说,就像寒冬腊月里,头顶被浇了盆冰水,冻得他从尾椎骨开始发抖。
他小心地摸索着面前的碗筷。
这是林文静和自己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是她给我自己最后下的一次厨,他好想永远地保存起来,连一粒米都不舍得吃。
“你要不想吃,就倒了去。”
见许哲森比之前还磨叽,林文静更是没好气。
“不要不要,我要吃的。”
他连忙阻止她,拿起筷子趴起来。
平日里林文静每次都会细心告诉他餐盘的方位,可今天没有,可能是还生着气,但许哲森已经很知足了,他默默地只吃碗里的白饭,也觉得这是恩赐的幸福。
只是……这个饭怎么是酸的……
他不敢说,怕惹林文静嫌弃。
或许自己身子已经坏到连味觉都变坏了吧。
“来,试试新菜。虽然是最后一餐,但咱们好聚好散,我不会亏待你的。”
林文静把一个正冒着热气的大橙子挪到许哲森面前。
一个完整的,香喷喷热腾腾的蒸橙子外皮,非常的好闻。
“这是……?”
“打开橙子的盖子,吃就完了。”
她的声音冷冷的,显然不准备与自己废话。
许哲森只好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摸索着面前散发着清香的热橙子皮,他小心地掀开小半个橙子盖子,感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再舀一勺内馅,好苦的苦瓜啊……
“文静,这个菜……”
“我刚发明的菜,喜欢吗?”
“喜欢。你做的我都喜欢。”
许哲森连忙点点头,只要一想到这是她为自己做的一顿饭,无论如何,他今天都要全部吃完。
“那也别光吃菜,我给你盛碗汤。”
说着,林文静往他碗里舀了一碗满满的浓汤,放到他的手边。
“喝吧。”
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我盛汤了。
许哲森不仅舌头苦,心里更苦。他摸着发烫的汤碗,直接倒入嘴中。
好辣——好辣好辣——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自幼长在江南,常年清淡饮食,根本吃不了辣,这辣椒汤像是煮开的火锅汤底,辣的许哲森一手捂着嘴巴干咳,一手在空乱挥,想要找水壶。
“酸甜苦辣。我们在一起,除了甜,其他都尝遍了。”
说着,林文静也不管许哲森一直没摸到水壶和水杯。继续冷冷地说道:
“吃完了吗?吃完自己收拾桌子,我去理行李了。”
“文静!”原本在找水壶的手突然停下,变了个方向去摸林文静的胳膊。
“有话就说,乱摸什么摸,我们很熟吗?”
“文静,”他颓然地放下手:“年末放假了不好找房子,今晚外头又在下雨,你一个人我真不放心。等过完元旦,我让小郭帮你寻一处合适的,你再决定要不要搬去好吗?”
许哲森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也不知道是喝了太辣的汤,还是因为林文静要走了,心里难受。
“行。可以,但我们现在起不能再睡一张床,你睡你的卧室,我睡书房的小床。”
“不用不用,”许哲森连连摇头,“书房的床太硬,你会不舒服的。你睡卧室,我睡沙发就好。”
他当然知道书房的床没问题,可不这么说,自己怎么能离林文静更近一点呢?
他眼睛看不见,如今耳朵又听不清,若是她赌气连夜走了,他不守在客厅,怕是连最后的道别都来不及。
就让他再守着她一会吧。就算只有几晚,也是好的。
“好,你自愿睡客厅,我无所谓。”
林文静的冷战,算是真正开始了。
虽然并没有任何争吵,但林文静视许哲森为陌路人,明明住在同一个房子,但她整晚都在刻意避让,让许哲森难过极了。
他还想再听听她讲话的声音,可除了餐桌前简单的交谈,她完全把自己当成了空气。平日里饭后,她会特意放一些音乐与分享他,现在说没就没了。
家里安静的可怕,什么都听不见。
若是以后自己全聋了,就是这样子的吗?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许哲森颓然垂下了头,茫然看着面前的混沌,他开始害怕……
与此同时,林文静心里也不好受。反复想着白天陈佳和她说的话,她也是摸爬滚打过的人,又不是一张没遭受过社会毒打的白纸,哪有陈佳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的道理。
可若按她说的,老许如果真有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那他为什么从未没和自己提过,他吃的抗抑郁的药,他的突发性耳聋……作为每日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居然还要从外人口中了解他的病史,林文静的心里就在不断拱火。
这该死的老瞎子,活该一个人孤独终老!
林文静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拿过手机开始输入:ptsd患者家属的注意事项。
卧室门突然响了,闭着眼也知道是许哲森在外头敲。
“文静,你睡了吗?”
他把耳朵贴着门,半晌也听不到答复。
猜她大概睡着了吧。
许哲森轻轻地打开门,小心翼翼走了进去。因为是自己的卧室,摆设十分熟悉,他很快走到床头,摸索着林文静盖的被子是不是又被她胡乱踢到地上,却不知林文静压根没睡,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只见他小心地帮掖好被子,每个被角确认都盖在她的身上,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晚安,文静。”
许哲森笑的苦涩,想到日后她再也不需要自己给她掖被子,甚至以后她有了新男友,他们结了婚,他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怕她冻着,每晚都会帮她整整被子才踏实?
希望她的下一任是一个很爱她,且身体健康的男人,不像自己这样,除了让她担心受怕,帮不了什么………
许哲森回到沙发,颓然地闭上眼。
身边安静的可怕,比黑暗和无声更可怕的是,他即将,或者说,已经失去了她。
与之前那么多次吵架不同,这次他没敢挽留。
追求她,是他做过最不后悔的决定。
而放手,则是他做的最痛苦的决定。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可纵然不甘心,凭他现在这副残破的身体,又有什么资格留下她呢?
好不容易适应了眼盲,信誓旦旦以为自己可以给她幸福的一生,结果呢?每晚的失眠,头痛,耳聋,接下来会是什么,会和那时候一样吗?被关进屋子里,强制被迫治疗……
精神病果然会复发的。他高看了自己,低估了统计学概率。
许哲森把脑袋像鸵鸟埋进沙堆,躲进交叠的臂膀里,满身都是绝望。
…………
…………
…………
第二日一早,林文静醒的很早,她睡得也不太好,昨日半夜里,她曾偷偷开过门,看到许哲森一个人孤零零地缩在沙发的一角,和白日里那个态度强硬的许老怪完全不同,夜晚的他看起来格外脆弱。
林文静知道他现在听力很差,距离这么远应该发现不了自己,便站在卧室门口偷窥了一会。见他频繁地抬手,居然在偷偷抹眼泪!
她认识的老许可从来不是什么爱哭鬼,他平日里的霸道,自律,自信………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居然是这样的,难道陈佳的话是真的,他的心理疾病很严重,严重到要长期治疗……
“早。文静你起床了吗?”
许哲森突然从客厅的凳子上窜起来。
“我给你做了早餐,你要不喜欢吃,我还给你买了外头的。”
林文静跟着他跑去一看,果然各式各样的早饭居然铺了一桌子。
馄饨,锅贴,烧卖,蛋饼,油条,糯米饭团,杂粮粥,拌面,包子,蔬菜沙拉,水果沙拉,三明治,吐司煎蛋,烤香肠,煎鸡蛋,水煮蛋,豆腐脑,燕麦牛奶,酸奶,豆浆,蔬菜汁,橙汁………
“许哲森,你玩什么呢?”
这瞎子怕是疯了吧?
“我,我担心你不肯吃我做的,就各式各样都买了一些。”
“呵。莫不是倒霉的小郭又被你叫来使唤了?”
“没。他三天正常放假,我自己出去买的。”
林文静再撇了一眼桌上的,她自然知道这附近的有几家早餐铺,也清楚都有哪些在卖的。
“你自己出去买的?怎么有些包装盒上印的logo不是我们家附近有的店铺?”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林文静联想起昨天的事,一下子也没了吃饭的心思。
“文静,我没骗你,你别走。”许哲森突然一急,双手伸向着空气,颤抖着摸索,“我真没骗你。”
他这一伸手,林文静便看到了他手上突兀地起了一片红水泡。
她拎起那只右手,颤抖着问道:“怎么弄的?”
“没事,是个意外,很快就会消下去的。”
许哲森赶紧想拿回右手藏起来。
“我问你怎么弄的!”
林文静见这人还想糊弄,分贝立刻高了几度。大清早的,昨天的火还没下去,今天又来加一筒油,烧的她现在就要跳脚骂人。
“生面条出完水,我倒的时候没注意。”
“我不是不让你开火的吗?用烤箱和榨汁机能成这样?”
见许哲森不说话,林文静的肚子里火,烧的有三尺高。
好,真好。
什么都要逞能,就不知道爱惜下自己吗?
且不说陈佳说的是不是实话,我看你当年就算是个陌生人也会去玩命救的!
林文静越想越气,直接掉头走掉。
“文静,你要去哪?”
许哲森感觉到身前的人又生气了,赶紧摸索着跟上。
“我去哪,要你管,你是我谁?”
“外头下着大雨,又冷又湿,你在家里休息,别出门了好吗?”
许哲森一脸失落,因为怕自己走得慢赶不上她起床的时间,他凌晨四点不到就出了门,天太黑,他连斑驳的光影都不看不见,一个人拿了盲杖就走了。谁知回来的时候,天居然下起了大雨来。若是小雨,以他目前的听力尚能勉强应付,可雨声一大,盲杖打在地上的回声就被掩盖,让他几次踏空,差点摔了。
“下雨又怎样?我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见,我出门方便的很。再说柳原最近天天来找我玩,今天老娘刚好有心情……”
许哲森本已经很失落,他也知道自己雨天出门不便,陪着她出门就是拖累。但至少,先把早饭吃了吧。为了让她吃到自己准备的早饭,许哲森即便万般辛苦,也是愿意的。
可她突然说起“柳原”?
那个云南山沟沟里头的流氓?
“你们怎么还在联系?”
许哲森突然有一种被背叛的强烈感觉,惊得他一双盲眼乱转。
“我的事轮不着你管。就像你的事,也不用我管一样。”
林文静穿好衣服,拿起包包。
哼,自己玩去吧。臭瞎子。
………
………
………
作者有话要说: 老许在外头称王称霸,在家就是个怕老婆的怂货.....哈哈哈,大家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