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逼仄的小房间,布置得如同灵堂。
崔绝坐起身,视线扫过角落,霎时瞳孔骤缩,只见一个人影低头坐在阴影中,半长的头发遮住眉眼,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朋友,”崔绝温和地出声,“有话好好说,不要装神弄鬼。”
对方笑起来:“幽冥之地,装神弄鬼……哈,判官果然有趣。”
他的声音十分干净,带着一点少年变声后的喑哑,像退潮之后细腻的软沙。
崔绝听出来,这是在花重锦记忆中听过的声音:“你就是将鬼婴送给花重锦的布局者,怎么称呼?”
对方抬起头来,房间里光线阴暗,崔绝看不清他的五官,隐约觉得应该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语气暧昧地说:“叫我夫君即可。”
“……哈。”崔绝失笑,“你想看陛下征讨活死灵可以直接说。”
“呀,被猜出来了。”
“这样堂而皇之使出蕴炁造化,阁下也没想隐瞒。”
“可是世间有几人见识过蕴炁造化呢?”那人嘲笑一声,倨傲地说,“又有几人能通过几个魂片猜出我是活死灵呢?”
崔绝顿了顿:“原来花重锦确实不是逆转献魂,而是蕴炁造化。”
那人一滞。
“我是看破花欲燃的身份,才猜出你会使蕴炁造化的,”崔绝慢悠悠解释,“而你说‘几个魂片’,那指的是花重锦?你以为我看破了花重锦重生的缘由?”
“你!”
“哈,多谢告知。”崔绝看不清他的表情,仍温文尔雅地对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他是诚心致谢的,补魂司那该死的七百二十万研究经费总算省下了。
“崔绝!”那人身形一动,闪现到了棺材旁边,语气阴冷下来:“你信不信我一根手指就可以捏碎你的魂体?”
“我不信。”
“不信就试试。”那人抬起手,指尖微微泛起白光。
崔绝眸色下沉,只一个起手,便可看出这人控灵术很强,他是活死灵王族,甚至是王族中的嫡脉。
凌厉杀招迎面而来。
崔绝一动未动——他动不了,控灵术带来极大的灵力压制,让他魂魄剧颤,根本无力反抗。
掌风袭来,崔绝只能勉强抬手,徒劳地一挡。
霎时,变相陡生,一股浓郁的死气在二人之间爆开,阴森的威压笼罩下来。
对方蓦地收手,骤然后撤,回到墙角的椅子上,舔着瘦削的手指,他指尖被死气所伤,正在飘散出丝丝黑气。
死气逐渐消散,只剩几缕,似有若无地漂浮在崔绝周遭。
“哈哈……哈哈哈……”对方抖着瘦削的肩膀低笑了半晌,恨声道,“冥王鬼炁……我应该扒光你的。”
崔绝松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往后仰,倚在棺材壁上,漂浮在周围的死气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对方带来的压迫感。
他摸了摸袖扣——阴天子送他的冥寿礼物,好心地笑着说:“我身上的任何一个微不起眼的东西都有可能蕴含冥王鬼炁,别说捏碎我的魂体,只怕你还没碰到我,就先魂飞魄散了。”
对方冷冷道:“他这么怕你被强/奸?”
崔绝觉得这个死孩子应该是从小挨的打太少。
“不过让我意外的是,”对方若有所思,“必须随身携带这些寄存力量的小玩意儿,原来你真的没有武功。”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真的一心向往和平。”
“哈哈哈哈哈……”那人突然爆笑,“这话跟六极恶凰说去,跟妖界说去,跟魔主、跟鬼螣、跟瞑鲛、跟活死灵……跟所有被你欺凌的傻逼说去!”
崔绝垂眸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解释:“我跟他们说过了,他们一意孤行,我只好为了和平消灭他们。”
“你根本……毫无愧意!你真的不信我会杀你?冥王鬼炁而已,体外寄存的力量总归有限,我拼着受点伤,杀你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说过,不信。”崔绝抬眼,跟他对视,突然发现这人的外貌平平无奇,一双眼睛却神采灵动,仿佛盛满了很多情。
崔绝道:“因为你设计引我前来,是有事相求。”
“我求你什么?”
“或许,”崔绝一笑,“和六极恶凰有关?”
对方阴森森地看着他,声音阴冷:“你是故意放了六极恶凰的。”
“当然不是。”崔绝正色道,“六极恶凰越狱,无央数劫阵毁坏,重建造价高达三千两百万,吁……”他停了停,已经过了这么多天,提起这个数字他依然心绞痛,“这样惨痛的代价,我不可能是故意的。”
对方眯了眯眼睛,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辞:“可你提前封了他的神智。”
崔绝笑笑:“我只是未雨绸缪。”
“你早算到他会越狱。”
“但我没想到他能成功。”
“哈,”对方似真似假的笑了一声,“这是在夸我吗?”
崔绝:“能从劫海活狱把人救走,你着实厉害,不愧是活死灵的王族嫡脉。”
那人脸色沉了沉。
“现任灵王只有两个女儿,长女点愁公主于冥历6719年嫁给我们秦广王,三年后不幸病逝,同年,次女倚楼公主填为续弦,一年后追其长姐后尘而去……”崔绝絮絮叨叨地说着,“没听说灵王有儿子呀。不过,我听说灵王的小弟逆魂主身边有个少年,容貌与他有几分相似,但逆魂主尚待字闺中……”
“闭上你的嘴。”那人沉声打断他,“不用白费力气追究我的来历。”
“可我总得有个办法称呼你才行。”
“林幽篁。”
“嗨呀,好名字,”崔绝诚心赞道,“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林幽篁冷冷地看着他,指尖的白光时亮时灭,几缕灵丝微微颤抖,似乎想要出手杀他,又被理智克制。
半晌,林幽篁缓缓出声:“我不是你的陛下,没有耐心听你啰嗦,如果你不能让我满意,我一定会杀你。”
“杀了我,你的六极恶凰永远都恢复不了神智。”
“但能让我快乐。”
“神智封禁一个月后将不可逆,到时候我会比你更快乐。”
林幽篁:“你要挟我?”
“这话说的,仿佛筹码在我手里,”崔绝恨铁不成钢,嘲道,“你真是王族嫡脉?我后悔来赴你的约了,对你产生兴趣是我今年最耻辱的事情,如果活死灵王族都是你这样的智商和话术,我或许根本不需要费心布局边防,不出十年,你们活死灵会自行灭绝。”
林幽篁张了张嘴,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打懵了,怔了几秒钟,才愤怒起来:“我有筹码。”
“哦?”
“解开六极恶凰的神智封禁,我给你想要的。”
崔绝眯起眼睛:“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冥府执政大权……”
“哈?”崔绝笑出了声。
自阴天子沉睡之后,冥府的执政大权在崔绝手里足足攥了七百年,这么长时间,不是没有过夺权者,却从没有谁能够成功。
那座从冥界创世之始就存在的幽冥首府,已经从上到下、从内到外,每一粒砖石都刻上崔绝的名字了。
时至今日,想要发生权力更替,除非他主动放手。
“我还没说完。”
“嗯?”崔绝脸上笑容未减,眼神却已经冷了。
林幽篁缓慢地说:“我的问题是:冥府执政大权你准备什么时候还给你的陛下?”
崔绝:“既知是我的陛下,那大权在他手中,还是在我手中,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林幽篁坐在墙角的阴影中,抬起头和他对视,视线里的恶意几乎具象化成实体,“究竟是你不想还,而是他要不起。”
“你的筹码。”崔绝干脆地说。
林幽篁一笑:“割昏晓剑。”
万鬼之主的身份象征,与阴天子印同为冥府历代相传的信物。
崔绝没有出声。
林幽篁看了看他淡然的神色,嗤笑一声,悠然道:“敢问判官大人,能代表阴天子身份号令万鬼的割昏晓剑,还在你的陛下手中吗?”
不在。
七百年前阴天子在妖界遇到围杀,一战惨烈,割昏晓剑遗失在了战场。崔绝暗中派出无数鬼差去寻找,但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消息。
“没有割昏晓剑,你的陛下就是白板天子,底气不足,得位不正,甚至说一句气数已尽也不算过分。”林幽篁嘲道,“判官大人呀,你说我的筹码,配引起你的兴趣了吗?”
崔绝没有理会他的挑衅,直截了当地问:“剑在你手里?”
“别,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割昏晓剑对你来说是天子印信,对我来说却是烫手山芋,我如果手里有剑,还能这样跟你谈判吗?”
崔绝笑了一声,这个林幽篁说的没错,如果他真的私藏割昏晓剑倒好了,自己只要抓住他就可以得到天子印信。
“割昏晓剑的下落,换六极恶凰的神智。”崔绝斟酌片刻,“不公平。”
林幽篁:“割昏晓剑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说。”
崔绝摇摇头:“我多派人手,多花时间,总能找到剑的下落,而六极恶凰的神智却是拖不得,一个月,你只有一个月时间。”
“你还要怎样?”
“蕴炁造化,”崔绝道,“我要蕴炁造化的秘笈。”
林幽篁狐疑地打量他:“你不是活死灵,根本练不了。”
“那跟你没关系。”
“那我也要加个要求,我要……秦广王的人头。”
“哈?”崔绝吃了一惊,看他半晌,突然笑了,“你在想什么呀孩子,秦广王是十殿冥王之一,是我家陛下的兄弟,我会拿来做交易?”
林幽篁:“秘笈我会亲自注解。”
崔绝:“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