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不愉快的小插曲,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短暂的躁动之后,风霜园里很快又迎来了安静。
陆微月坐在先前陆冷霜坐过的那张太师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跟陆清灵说话。
似乎是感激她刚才的仗义执言,不管是说话口气,还是面部表情,陆清灵比记忆里的都要温柔许多。
陆相则移步去了前殿待客,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各房的太太,公子,姑娘,还有慕名前来道喜的宾客,陆陆续续地全到了。
庭院里挤满了人。
“霜儿获得的宠爱,总是比着旁人多些。”陆清灵难掩羡慕。
虽则她是陆府上的都一个姑娘,但她出生的那年,恰逢正夫人孙氏的第一个儿子出生。
嫡子与庶女,本身就是云泥之别。换做是她是下人,只怕也会选择去讨好嫡子,而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女。
所以,从出生的那天起,失落感就如影随形,一直陪伴了这些年。以至于,她的骨子里被渗进了卑怯与软弱。
看着长姐失落的双眸,陆微月的胸口一颤,想起另外一件事。
前世陆清灵出阁后,日子过得并不顺畅。大理寺丞冯俊家的嫡子冯林先,胸无大志不说,心肠又十分歹毒的。
仗着自己父亲是大理寺卿,掌管刑狱之事,平日里飞扬跋扈,蔑视朝纲朝纪。强抢民女,作奸犯科,总之,无恶不作。
但因为冯先林是冯俊的独子,又是中年得子。对这个儿子,一贯宠爱有加,捧在心尖尖上,打不得骂不得。
纵然听说自己儿子犯下的这些事,也用了雷霆手段,将事情完全粉饰干净。加上,冯先林长了一张绝佳的皮相,又擅长逢迎。
昔年,她远远瞧过冯先林一面。身材挺拔,眉目俊朗,举止礼貌,待人温厚,言谈落落大方。
怎么看,都像是绝佳的女婿人选。
她爹当初之所以会答应这门亲事,兴许也是被表面上的所蒙蔽。
若不是后来她嫁给秦凌后,在一个偶然间的机会,看穿了冯先林的真面目。
恐怕,她上辈子到死,也觉得长姐嫁去了一个好人家。
陆微月仔细回忆着,想问问长姐关于婚事的态度,但又怕贸然过问,会太唐突,略略一想,便又忍住了。
正巧屋内传来了动静,陆微月情不自禁地循声望了回去。
十一岁的小姑娘被众星捧月般的围在人群中。领口鲜艳的海棠色锦衣,映着她红扑扑的脸蛋,说不出的娇俏动人。
她的眉眼之间虽则稚气未脱,但那两道弯弯向下的柳叶眉,衬得那张玉雕粉琢似的小脸,十分的清雅秀丽。
陆微月的胸口一悸。
这是她时隔一世之后,再一次看见陆冷霜。
精致的五官,粉团似的的小小女童,又怎会叫人与日后蛇蝎心肠的妇人联系在一起?
陆冷霜也瞧见了她,急匆匆地人群中快步跑了过来,笑嘻嘻道:“六姐,你身子好了?”
天真无邪的笑,关切的语气,让陆微月一时产生错觉。
她揉揉眼睛,故作轻松的绞着帕子,轻声道:“自然是要好的,要是错过了七妹的生辰,姐姐心里过不去。”
陆冷霜闻言,面色微微一变,而后,又眨巴着眼睛笑了起来,“多谢六姐。”
陆微月默不作声,也笑,弯弯的眼睛眯起来像是一道月牙。
然则,她此刻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前世被推进池塘中的画面。
连绵不断的水,像是冰凉的夜色,将她整个身子完全吞没。
她挣扎,拼命要呼吸,想开口喊救命。
再到下一秒,万物皆不见。
“怎么不见四姐?”
陆冷霜环顾四周,没瞧见陆子衿的影子,心里涌过一道愤怒。
她分明说过,自己不仅会赶早来,还会送她一份儿大礼。
礼物她一点儿不稀罕,她盼着陆子衿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她希望在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时候,能有一张丑陋的脸来衬托。
显然,相貌平平的陆子衿是不二人选。
“你四姐今天不会过来了!”陆相忽然接过了话头。
他冷着一张脸,神情冷峻,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隐隐含霜。
陆冷霜吃了一惊,“四姐怎么了?”
“她犯了大错,为父叫她回去反省了!”
怎么会?
难不成是陆微月告了密?
陆冷霜心想着,身子陡然一僵。那件事,她是主使。但她一向不将五姨娘林氏看在眼里,也算准纵然陆微月母女知道背后的真相,亦不敢声张。
无凭无据,而她又是府里最得宠的嫡女。
拿鸡蛋碰石头之事,像林氏那种行事谨慎之人,根本干不出来。
但陆微月就难说了。
她这个六姐的心思,她一天也没琢磨透过。
被欺负的时候不吭一声,被捉弄的时候不急不恼。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永远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就像一朵圣洁的莲花。根本没有一件事,能影响到她的喜怒哀乐。
明明不过一个下贱的婢女的女儿,却无端的摆出一副高洁的圣人模样。
她娘孙氏不止一次的提醒过她,看起来越不起眼之人,越应该提防。
娘亲虽未挑破,但她明白,她话里所指的正是陆微月。
心念电转,短短一瞬间,勾起陆冷霜许多的回忆。她原本澄澈的那对眸子,也渐渐变得浑浊,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心机。
那抹转瞬即逝的情绪,放在上辈子,陆微月根本察觉不到。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她略一想,强力忍下心头的恨意。款款走过去,热络的拉起了陆冷霜的手,笑道:“冷霜,六姐有礼物要送你。”
一字一句,说的热情而真心。陆冷霜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礼物?”
陆清灵也倍感意外,勾头去看。她总觉得,今日的陆微月与平日里不大一样。只不过,除了更瘦了些之外,她并未察觉到还有别的不同之处。
陆微月努嘴一笑,朝夏荷使了个眼色。尽管不情愿,夏荷并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木匣子。
“你早就喜欢上了这个玉镯,对不对?”她熟练的将盒子打开,一个通体碧绿的玉镯,在阳光底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六姐送给你。”
陆微月将玉镯拿出来,戴在陆冷霜的手腕上,又扭头看她爹,“父亲,微月借花献佛,您不会怪罪吧?”
“你们姐妹情深,父亲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陆相淡淡笑着,心情却十分复杂。这个镯子,是六女儿生日时,他送的礼物。他永远忘不掉,她那双眸子发出的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要耀眼。
她应该是喜欢的吧。
他想着,眼睛的余光瞟过小女儿嘴角得意的笑,心底倏然一沉。
到底是借花献佛,还是夺人所爱,答案显而易见。
他不忍心再看下去,缓缓转过了头,愣愣的盯着花池中看。
月季开的正好,硕大的花朵,压得纤细的枝条儿也弯下了身子。
另一边,陆冷霜得了梦寐以求的镯子,兴奋得难以自抑,又哪里会注意到陆相渐渐暗淡下去的面色。
她摩挲着那凉如水的小东西,又将手抬至半空,对着阳光,一个劲儿的欣赏。
“谢六姐。”
她心不在焉地称赞着,内心深处想说的却是另外一句话,算你识相。
从小到大,还没有她陆冷霜得不到的东西。
至此,她也敢确切的肯定另外一件事,四姐受罚,并非陆微月告密。
这一点,从陆微月送她玉镯一事上,就可见一斑。一定是陆微月惧怕相同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所以,才选择忍痛割爱。
怪不得娘亲会说,要想叫人听话,得用狠毒的手段。